巨大的紫檀书桌上铺着织金绣凰的绸缎桌布,桌布上整齐地排列着文房四宝以及几件精致的玉器摆件,桌角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奏折。
女帝就这样端坐于书桌后的凰椅上,侧方静候着垂眉顺眼的徽姮。
女帝耷拉着眼皮,看着静立在三步开外的几人,哑声道:“抬起头来吧。”
云琼顺从地掀起了眼皮子,倒是白若松有些不习惯说话这样有气无力的女帝,试探性地慢慢抬起眼来。
瘦骨嶙峋的女帝面色蜡黄,两颊凹陷,眼白中满是血丝,即便在这样冷得惊人的御书房里头,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她并不觉得冷,仿佛还有些热,领口扯开一点,露出突出的锁骨,胸膛的一小片皮肤泛着诡异的微微红色。
白若松突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见过,魏晋时期的文人喜用五石散,配酒服下飘飘欲仙,却会浑身发热,因而喜欢披头散发,袒胸露|乳。
白若松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类似五石散的东西,但女帝这个样子,明显不太对劲。
她想着想着,又慢慢垂下视线,把目光放在了绸缎桌布上,怕直视女帝太久,透露出自己复杂的心绪。
“怀瑾。”女帝喊了一句,浑浊的眼珠子一动,慢慢将视线挪到了白若松的身上,又顿住了。
“圣人,这位是您刚提拔的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徽姮小声提醒道。
女帝眼睛一眨,才记起来似的,恍然大悟道:“对,白员外郎,朕下过旨,你同易郎中和怀瑾一道去彻查略卖人口一案。”
她顿了顿,有些疑惑,又问:“易郎中呢?”
白若松垂首拱手,羞愧道:“易郎中她……她以身殉职了。”
她觉得自己装得很好,不管女帝究竟是服了类似五石散的药物,还是说因为太女薨逝的消息而大受打击导致的精神恍惚,骗起来都轻松许多,再也没有这么多顾忌。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个也用了子母蛊,只能勤勤恳恳、忠心耿耿的徽姮,白若松觉得自己甚至都不用装那么认真。
“这样……”女帝果然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你们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大桓在玉京,光有职称的官员就有五六百人,死那么一个两个五六品的,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波澜,女帝连唏嘘都没有,直接就接受了这个事情。
白若松在回到玉京之前,就把到时候如何述职这件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尽可能地盘合逻辑,以防止出现什么纰漏让女帝察觉到不妥之处——毕竟易宁可不是真的殉职了,红楼和红楼里头的账本也不是意外被烧毁的。
如今女帝明显有些神思迟缓,白若松就更不怕了,将囤积已久的腹稿脱口而出,着重夸赞了易宁的有勇有谋,说红楼的穷寇眼看形势不妙一把火想要同归于尽,易宁是拖着重伤的身体抢救下了一部分火海中的账簿与信件,最后才因公殉职的。
一番慷慨激昂的殉职,把全程在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云琼听傻了,一向在女帝面前毫不泄露半丝内心波动的完美无缺面具裂开了一个口子,他眼皮直跳,头一回在御书房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女帝表情没什么变化,白若松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在说啥,不过没关系,她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奏折,赶忙从怀中掏出来,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地呈上:“请圣人过目。”
女帝唤道:“徽姮。”
静立在一侧,假装自己只是个背景板的徽姮动了。
她莲步轻移,踩着御书房脚底下铺着的厚厚地毯,身子稳当得如同踩在平地上,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白若松的面前,伸手捏住她手中的奏折。
二人交接的瞬间,白若松感觉自己拖着奏折的食指外侧被一道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干燥却冰冷,像某种冷血的蛇类。
她倏地抬眼,正巧和这位外界盛传的女帝的左膀右臂之一,和手握重兵,几代镇守北疆的抚国将军府的云麾大将军齐名的,从三品的内侍省大监徽姮对上视线。
她看起来比云琼的年纪稍稍大一些,三十五六上下,身姿修长,面容清丽,紫绯色的宫装穿在身上全然没有半丝宫中女使的感觉,反而似一个矜贵的王公贵族。
她垂眼望着白若松的时候,原先沉静而深邃的眼中涌动起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幽深而迷离,似暴风雨前夕波澜初涌的沉沉海面。
白若松从前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徽姮,见她这个样子,一时也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
她们好像并不认识吧,为什么这么看她?
好在,徽姮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也接过奏折,低眉顺眼地小步回到女帝所在的案桌后头,交到了女帝手中。
女帝伸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臂,宛若秋日里枯萎的树枝的手指翻开了奏折。
白若松紧紧盯着垂眼瞧着奏折的女帝的表情,心里头忍不住开始胡乱揣测起来。
如今太女薨逝,朝中的两档争斗已经失去了其意义,三皇女再怎么荒唐也好,残暴也好,总归女帝的膝下只剩了她一位皇女,皇位是她的囊中之物,所以适才佘荣才可以这么嚣张,在御书房门口就出言威胁白若松。
当然,佘荣失误就失误在并不知晓白若松的身世,不然怕是做不到如此游刃有余。
那女帝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古往今来,有巴不得把皇位让给自己孩子,然后自己逍遥自在的当太上皇的,自然也有紧紧把持着皇位,对自己亲生骨肉也怀着忌惮心理的。
白若松和女帝接触得不多,但是从撺掇姐妹逼宫后,又反手诬陷杀害,自己顺理成章继位,用蛊虫来牢牢把控军权的行为来看,她绝对是属于后者。
她现在应该是忌惮三皇女的,说不定此刻这个样子并不是为了太女的薨逝而悲痛,而是害怕两党分争的平衡被打破以后,自己这个仅剩的骨血至亲会忍不住朝着自己露出獠牙来。
果不其然,女帝在扫过那本长长的奏折之后,抬起眼来看白若松的眼神都沉了许多。
“信和账簿呢?”她哑着嗓子问。
白若松侧身让开位置,给女帝展示自己身后的箱子。
这个箱子是钦元春一路从马车上搬过来的,里头装了账簿书信以及私印的铜钱,即便是习武多年的钦元春也搬得有些吃力。
她得了白若松的示意后,单手掐开锁头,手臂一抬,掀开了这个一人多宽,方方正正的大箱子,露出了里头成堆的铜钱,以及铜钱上头摞得整整齐齐,捆得严严实实的账簿和书信。
身为一国之主,饶是平日里头见惯了万国朝宗的大场面,对成堆的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都失了兴致,都扔在私库里头发霉的女帝,在见到这一箱子的铜钱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这,这是……?”
她是真没见过,毕竟铜钱这玩意又重,又不值钱,没人送过这么一箱子东西给她看。
“是桓文玄宝。”白若松道,“私铸的。”
女帝眉头一紧,面色明显阴沉了下去,就连垂眉顺眼的徽姮都忍不住抬起眼皮来看了一眼那个箱子。
白若松想,看来二人的确都不知情。
女帝挺直了身体,眼神恢复了清明,那种久违的带着威严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她言简意赅道:“详细说。”
白若松被女帝完全不同于适才的态度给整疑惑了,不过也还是乖乖将自己发现铜钱有误,跟着易宁的吩咐去到处收集了一番的事情,以及私铸铜钱和私矿的猜测都说了一遍。
“如今易郎中已然以身殉职,臣并不知晓郎中大人的打算,只能先行回京,禀告陛下。”
白若松把事情说得很清楚,女帝的眉头越蹙越紧,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铺着绸缎的案桌桌面,沉默半晌,忽然又开口道:“白员外郎。”
白若松:“臣在。”
“若是朕派户部与吏部共同侦办这个案子……”女帝顿了顿,“白员外郎觉得,谁可以作为钦差大臣,担这个责任?”
女帝并没有把话说得很透彻,但白若松不是一个愚钝的人,立马意识到了女帝话里有话。
她说的“担这个责任”,指的大概是可以顶住各方压力,不畏强权,使唤得动地方官员,瞧不上这么三瓜两枣的贿赂的同时,还要是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忠诚于女帝的人选。
白若松第一反应是徐彣。
她身份干净,人又机警,祖上富过,眼界高。
但白若松只是刚一想,又立刻否认了下来。
徐彣虽说如今就职翰林院,可她和自己一样是今科的进士,资历浅,根本使唤不动那些地方老油条。
事实上,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天高皇帝远,如果不是云琼,白若松和易宁也很难在分巡的时候,顺利周璇于各个地方官之间。
这个人必须要有一定的身份,有强大的后盾做支撑,最好是皇亲国戚。
“白员外郎?”女帝有些失了耐性。
白若松一拱手,深深垂下头,声音平静道:“臣认为,今科榜眼娘子,六品左侍郎员外郎,靖亲王的孙女,清平县主的女儿,闵仟闻闵娘子,最为合适。”
女帝:哎嘿我傻了,哎嘿我装的,哎嘿我又傻了,哎嘿我又装的,谁刚刚以为我傻了的,拖出去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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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第 2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