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的呼吸凌乱起来。
她知道易宁在点自己明明早就察觉了孟安姗的不对劲,还因为心里头一些隐秘的私人情绪而自欺欺人的事情。
就像此刻,她明明一下就理解了易宁的意思,却还是因为不敢相信所以固执地问上了一句。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从易宁的嘴里听到和自己理解的意思不一样的答案吗?
白若松又重新垂下头去,发现自己两根手指头绞得太紧,指头因为缺血而略略有些乌青。
“那刑部司郎中易宁该怎么办?”她问。
“死了。”易宁回。
白若松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表示着自己的抗议。
易宁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实在是太了解白若松了,仅仅从这个沉默中就已经读到了许多。
“只有刑部司郎中易宁死了,才可能有刑部司郎中白若松。”易宁的声音很轻,“你能明白么?”
朝廷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候不升迁并不是能力有问题,而是没有这个坑去给你升,总不能把原来职位上的人无缘无故贬谪了吧?
白若松在理性上十分理解,可是感性上却抗拒着这个安排。
十年寒窗,一朝中榜,兢兢业业在刑部司工作了这么多年,就因为……就要全部前功尽弃吗?
她的理想,她从未和白若松说过的,不惜和杨卿君决裂,加入棠花也要完成的理想完成了吗?
白若松替易宁不值,但同时又因为自己没有为她不值的资格而倍感失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苍白瘦削的手指摩挲着贴上了白若松的手背,钻进她的手心中,将一枚带着体温的银币放在了里面,“从今往后,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了,你要自己往下走。”
“我知道你……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但只有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嘴唇颤了颤,“不可让三皇女继位,也不可让佘荣掌握大桓的命脉。”
“除掉佘荣,保住太女,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白若松收紧了手掌,将那枚坚硬的铜币紧紧攥在手心里,忍住鼻腔当中的涩意,半晌道:“我会的。”
易宁笑了起来。
兴许是笑了,白若松不太确定,因为她不常看见易宁笑,只能从她嘴角一点点勾起的弧度来判断。
“去吧。”她释然地叹息道,“我有些困倦,要休息了。”
白若松打开船舱的大门,杨卿君和云琼就守在门外。
二人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为了避嫌,站得离门栅有一定距离,看见白若松出来后才快步迎上前来。
白若松憋过一场哭,眼眶连着鼻尖都透着微微的红色,把守在门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
“易玄静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的话既相似,又截然相反,把白若松逗乐了。
她笑了一声,笑出了一个鼻涕泡,窘迫地垂下头去抽了帕子擦,一边擦,一边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三月,她与众人自玉京出发,前往雍州分巡。
彼时春光正好,孟安姗架着马车晃晃荡荡往前走,马车内是面面相觑的白若松和易宁,后头是驾车的李逸以及马车内她刚刚交付了环佩的心上人。
如今不到一年的时间,再度回到玉京,却只剩下自己和云琼两个人了。
杨卿君看白若松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忍,但心理终归记挂易宁多一些,顿了顿,避过白若松,带着人往里头走。
又因为屋内熏着止血药草的缘故,月芙还转身把船舱的门给关上了。
一时间,江风呼呼的甲板外头,就只剩下了白若松和云琼两个人。
云琼嘴笨,不太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向前一步,也不嫌弃白若松现在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手掌覆着她的后脑勺就往自己胸膛前边靠。
虽然他的身体粗陋异常,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但他知道白若松喜欢,就尽量用她喜欢的东西去安慰她。
他的举措卓有成效,白若松确实被安慰到了。
她展开手臂,环抱住面前劲窄的腰肢,鼻尖就埋在云琼胸膛前的那条缝隙中,整张脸都被软弹的肌肉所包围着。
习武之人特有的有些灼热的体温,顺着单薄干燥的面料,蔓延到白若松的面部,缓解了她因为痛哭而酸胀的眼睛。
深秋的风呼呼而过,白若松本该觉得冷,可身前传来的温度实在是太过炽热了,她只觉得舒适,心情渐渐变好,眼泪也慢慢止住了。
她依依不舍地蹭了蹭,感觉到了面前的衣襟变得濡湿,顿时有些尴尬。
云琼到底是抚国将军府出来的,家底深厚,随便给的玉带都抵得上她十年俸禄,身上的衣服也是上好的锦缎,说不准还是御赐的。
白若松急忙松开环抱的手臂,想用手里的帕子给他擦一擦,但一举起来,才想起帕子也是被她擤过鼻涕泡的,又顿在了空中。
“无妨事。”云琼安慰她道,“刚好衣服上的熏香也淡了,是时候浣了重新熏一遍了,连同你的一起。”
御赐的特制熏香“清濯”,白若松一开始还不知道它的价值,在云琼熏衣服的时候来蹭了好几回。也幸好她脸皮厚,蹭了这个熏香,在红楼的时候才没有被迷香迷倒,有机会反制,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后来她提起这件事情,云琼极为重视,每次熏衣服必定也带着白若松的衣服一起。
次数多了,钦元冬路过还嘲讽了一句:“清濯一克千金,你倒是用得挺开心的。”
白若松懵了片刻,想起钦元春在闻到她身上的熏香的时候,打的那个暗语,一个“一”,一个“千”。
当时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被钦元冬一嘲讽,才恍然大悟,那时的钦元春是想提醒她这玩意很贵,一克价值千金。
白若松是小市民心态,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富裕过,价值千金的熏香熏在身上,走路都觉得重了许多,遂提议云琼不要再带着她的衣服一起熏了,可云琼却不同意。
“熏一件也是熏,十件也是熏,都是一样的,不打紧。”他面容缓和,一双眸子温柔地望着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重要,它能派上用场,我很高兴。”
白若松一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能随他去。
云琼这个人,平日里不声不响,一旦说起话来,真是字字句句都戳在她的心窝子上。
“那,那你快点去把衣服换了吧。”白若松小声道,“被人看见了有点丢人。”
云琼是个男子,平日就算是与自己的副官接触,也是隔着距离的,只与她亲近些。现在胸前一大坨氤氲,看到的人根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钦元冬本来就对她很不满了,发现了一会又要用眼神刀她。白若松倒也不是怕钦元冬,只是被一瞪,免不了就想起自己其实早就这样那样对云琼做了个遍,有些躲闪心虚。
白若松陪着云琼回船舱去换衣服,换完后云琼还想顺便给白若松的伤口重新上个药,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门外便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毫不礼貌地开始拍门。
“夭夭,夭夭!”是沈佳佳的声音。
白若松起身,打开船舱的门栅,门口站着一大两小,六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是阿乐阿悦两姐弟和沈佳佳。
阿乐挺喜欢沈佳佳的,因为沈佳佳会经常陪着他玩,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白若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就要过来和她分享,把白若松也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受欢迎。
沈佳佳当然也乐得陪阿乐过来,至于小狼崽子阿悦,她不乐意也得乐意,谁让她护阿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夭夭,快看。”沈佳佳提起手里一条小臂长的鱼,展示给白若松看,骄傲道,“这是我们阿乐钓起来的,是不是,阿乐?”
阿乐挺起自己的胸膛,巴掌大的小脸上,是因为兴奋而泛起的红晕。
白若松看着三人,还挺感慨的。
易宁在受伤以后,杨卿君几乎寸步不离,她还担心喜欢杨卿君的沈佳佳会受伤害,结果她根本没空受这个伤害,因为崔道娘在船上和她表白了。
因为崔简非要跟着杨卿君的缘故,崔道娘和她爆发过好几次争执,最后以崔道娘妥协,一起投奔杨卿君为结局。
当然,杨卿君的身边根本不收女人,事实上他身边除了护卫以外就没有女人,崔道娘又不通武艺,只好做了杨卿君所在的漕运分帮的掌柜。
她之前的经验都是在荟商,初次来漕运,只能从最低等的掌柜开始做起,这样的掌柜并不能和崔简一样跟在杨卿君的身边。
崔道娘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沈佳佳了,就鼓起勇气向着沈佳佳轻吐了自己的心意,当场就把沈佳佳吓得面色惨白。
“是这样的。”沈佳佳认真解释,“我不喜欢女人。”
崔道娘自然无法理解西景公子的皮囊下面,是一个女人的灵魂这种玄乎的事情,只以为这是沈佳佳拒绝的借口,还越挫越勇了起来,天天偶遇沈佳佳,给沈佳佳写酸啾啾的情诗。
杨卿君的客船虽然大,但其实也就这么点地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佳佳为了避免被崔道娘追求,转而和阿乐与阿悦两姐弟玩了起来。
崔道娘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的面纠缠沈佳佳,何况阿乐还是个发育迟缓的孩子,好奇心很重,会追着崔道娘问东问西。
如此这般,这场闹剧才落下了帷幕。
如今虽然不用躲崔道娘了,但沈佳佳自己也玩上瘾了,天天跟着两个小的在船尾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