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最开始其实也不叫白夭。
她的母亲在生产时羊水栓塞死亡,父亲对不带把的她百般嫌弃,在登记户口的时候,随口道:“小丫头片子的,还想要什么名字,就叫赵夭折。”
登记户口的是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小姑娘,一听这个名字,当场紧了眉头,劝阻道:“都什么年代了,可不能这样重男轻女,再考虑考虑吧。”
“我起这名字不合法?”
“这……”小姑娘一噎,“倒也没有。”
“那就别废话了。”男人从怀里掏出烟盒,叼在嘴里,不耐烦道,“给我记上,就叫赵夭折。”
小姑娘没办法,职业素养迫使她压制住胸膛中的怒火,双手在键盘上把字打得噼里啪啦乱响。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突然冲过来一个快过中年的女人。
她手里抱着一个布包,一进来就像一个炮弹一样,撞开了站在柜台前面的男人,嘴里喊道:“你不许带走我的囡囡!”
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嘴里还没点燃的烟都落在了地上。
他骂了一句脏话,抬手就想打人,被电脑后头的姑娘呵止住了。
“这里是公安局!”她气势凛然道,“你敢动一下手试试!”
隔壁正在办公的民警被惊动,好几个都脚步匆匆,前来差看情况。
男人见寡不敌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捡起落在地上香烟,在身上擦了擦,对老人道:“谁要带走你的囡囡,小丫头片子我根本就不稀得带走。你有本事,你自己捡回去养!”
“我养,我养!”老人一扯自己随身的布包,从里头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钱币来,往登记户口的姑娘怀里塞,“都给你,我的积蓄,让囡囡跟我,行不行?”
姑娘连忙推拒,老人也不肯收,来回拉扯间,布包落在了地上,里头的钱币飘飘悠悠散了一地。
男人见状,立刻就蹲下身去捡钱,被一旁的警察呵斥道:“干嘛呢,当我们不存在吗?!”
在一众男警严厉的目光下,男人尴尬起身,不屑地“切”了一声,抬步就迅速离开了登记处。
就这样,白若松最终被登记在了老人,也便是她的外婆户口下。
当那位好心的警察小姐姐温柔问白若松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外婆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我姓白,跟我姓,名字,我没有文化,想不出来。”
之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赶来支援的警察叔叔说:“刚刚男人不是起了名字了吗?”
警察小姐姐:“可他起名叫夭折。”
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中,警察小姐姐又说:“过刚易折,那就去掉折,叫白夭吧,取花草美丽繁盛的意思。”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下,白若松被正式取名为白夭。
可惜外婆并没有什么文化,不懂“夭”的其他意思,只记了个夭折,让白若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各种取笑。
她跟着外婆一路长大,在外婆去世之后,去警察局做销户,意外看见了当年给她做登记的警察小姐姐。
那个时候她已经从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干练成熟的中年女警,却仍然记得当年的这件事。
“你的名字说起来,还是我取的呢。”她道,“是取了花草美丽繁盛的意思。”
那个时候,白若松就想起了宿舍老大的那句“原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
那个时候她真以为,自己是繁茂成长的花草,拥有自由广阔的天地,直到那个二十多年都消失无踪,同她却有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的男人找上门来。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阶梯教室紧紧拉着窗帘,可还是有日光透过缝隙,一长条丝带一样地缠绕在教室里青春洋溢的脸上。
老大和老二趴在桌上睡大觉,沈佳佳抱着手机看一个虐文,看得涕泪横流,一直在擤鼻涕。
白若松一手抱着纸巾,任凭沈佳佳抬手抽纸,一手举着笔,百无聊赖地记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笔记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阶梯教室的门没关,穿着长裙,戴着眼镜的辅导员就这样站在门口,手指屈起敲着木板,小声道:“王老师,不好意思,我找个人。”
得到授课老师允许后,她凌厉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视过整个阶梯教室,最后落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这是一个起码有五个班一起上的大课,阶梯教室内乌央乌央好几百号人,白若松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一下锁定了自己。
“白夭。”她沉声,“跟我来。”
白若松一脸懵逼地起身,一下惊动了沉睡的老大和老二,她们环顾四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师。”白若松不安道,“有什么事情吗?”
辅导员并不想解释,只是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也去!”剩下的三个人中,唯一清醒的沈佳佳也立刻起身,“辅导员,我也一块去!”
“去什么去!”辅导员虽然严肃了一些,却一向不是一个严厉的人。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居然直接发起火来,“你以为是去旅游吗?给我坐下,听课!”
沈佳佳脖子一缩,悻悻坐下。
就这样,白若松单独一个人,顶着几百号人的目光,飞速穿过教室,跟着辅导员出了门。
辅导员一路沉默无言,领着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前的回廊。
远远的,白若松就听见办公室里熙熙攘攘的动静,似乎是有男人在高声说些什么。
白若松毕竟也有八卦之心,正侧着耳朵仔细听,冷不防前头的辅导员突然顿下脚步,后背与她撞了个满怀。
“白夭。”辅导员头也没回,突然开口。
白若松捂着自己的额头,怔怔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辅导员的背影。
“白夭。”辅导员又喊了她一声,偏过头来,自柔顺的黑发侧露出一点莹润的侧脸,道,“你一会别怕,我们都会护着你的。”
白若松那时候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当辅导员伸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她看见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里头,胡子拉碴的男人的时候,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有时候血缘就是这么神奇,即便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可还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是谁。
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半截香烟,掀起眼皮子看见跟着辅导员有进门来的白若松,笑了起来,露出了熏黄的牙齿。
面对自己这个二十多年未曾见过一面,也没有对其尽过一点父亲责任的女儿,男人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就是夭折吧?好久不见真是长大了,这么漂亮。”
第二句:“听说你外祖母的老房子要拆迁了?你一个女孩子拿着也没用,刚好你有一个弟弟,作为姐姐是不是该帮衬帮衬?”
这真的是十分老套的剧情,烂俗到白若松在那一刻,都没有一点点惊讶的感觉。
盛夏的热风透过半开的移窗,吹动了一旁浅棕黄的窗帘。
白若松站在原地,只觉这办公室的空调开得比阶梯教室足多了,让她手脚都有些发冷。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时期,那个还会对父母亲情存在幻想的年纪,曾经做过的梦。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垫着透明塑料垫子的红木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温婉的女人系着围裙,站在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旁边,一起对她招手。
“夭夭。”他们一起开口,“到爸爸妈妈这里来。”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十分久远的回忆了。
现在看着这个坐在那里的男人,白若松只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某种令人反胃的气味,令她几欲作呕。
她平生第一次,对着这个和自己拥有着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的男人说话。
“我叫白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取花草美丽繁盛意思,不是什么夭折。”
在男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白若松感觉到自己内心当中,有什么恶毒的东西,正在向外缓缓流淌,顷刻间吞噬了全部的天地。
“我妈妈死了许多年了,我没有弟弟。”她感觉自己的嘴似乎是咧起了一个笑容,“你和你那本该射在墙上的贱种,一起下地狱去才好。”
男人在一瞬间就暴起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小腿撞翻了椅子,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左右环视,举起凳子就要冲向白若松。
办公室里几个男性辅导员慌忙冲上来,一左一右拉扯着,拦住了男人。
白若松看着男人因为暴怒而涨红的面颊,心中升起一阵快意。
看啊。
她想,看啊,也不只有我被恶心到,不是吗?
大概是她的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具有嘲讽性,男人气血上头,竟然一下推开了拦在自己面前的男辅导员,手中的凳子高高举起,向着白若松的脸劈头砸下。
白若松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了过去,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辅导员一个转身,将白若松牢牢摁在了怀里,用脊背护住了她,手掌还盖在了她的脸上。
“别看。”白若松听见她因为害怕,而有些颤抖的声音。
辅导员其实也是个还年轻的姑娘,刚刚硕士毕业,才来这个大学带第一届学生,青涩稚嫩,总是少了许多威严,所以才不得不时常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但是这一刻,白若松觉得,她伟大得就像是书中描绘的,披挂上马,一杆红缨枪横扫千军的巾帼英雄。
“嘭”一声巨响,预料之中的那种剧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椅子摔到办公桌旁,撞歪了隔板发出的刺耳声音。
捂着白若松的手掌缓缓撤开,她看见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倒在地上,额头鲜血淋漓,正在哀嚎。
“白夭,你怎么样?”辅导员将她从头到尾摸了个遍,甚至连头发丝也恨不得扒开来看一看,语气焦急,“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痛,告诉老师?”
白若松感觉那双柔软的手掌抚过她的面颊,她的肩膀,她的腰侧,驱散了那些一直环绕着她的,黑色粘稠的恶意,让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白若松听到窗户外面雀鸟的啁啾,听到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响,听到下课铃声之后熙熙攘攘的快乐的人声。
她嘴唇一颤,还没发出什么声音,眼泪便断了线一样往下淌。
下章就要跳楼了,呜呜呜,我自己都写不下去了,但是这又是必须的情节,可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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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第 16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