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间是一间不怎么大的卧室,最内侧帷幕半遮半掩着一张梨木凉榻,榻中央摆着螺钿双陆木棋盘,棋盘上是未曾下完的残局。外侧有桃花纹镂空圆桌,摆了一圈三个月牙凳,侧面则是排开一张六扇彩绘仕女图屏风。
月芙自一旁较小的那个衣柜中挑挑拣拣,扯出一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一把塞进男人怀里。
衣服是柔软细密的细布做成的,又轻薄又坚韧,男人的手轻轻抚在上面,竟感觉这布料比自己的手还要细腻。他局促地憋红了脸,不敢再摸,只用自己的双臂夹着那件细软的长袍,不知所措地看着月芙。
“这虽然是我的衣服,但是全新的,我还未曾穿过,好弟弟可千万不要嫌弃。”月芙掩面柔柔地笑了起来。
男人像凫水上岸的犬类一样使劲左右摇晃起了自己的脑袋,速度太快甚至甩飞了簪发用的木条,一头枯草似的头发披散而下,他也顾不上收拾,夹着怀里那件长袍就想往月芙怀里送。
可他刚跨出一步,便发觉月芙身上穿的象牙白曳地打褶长衫的料子甚至是比细布还要好,泛出一种珍珠一样细润的色泽。反观自己身上那件宽大青色粗布短打,容易磨损的手肘与袖口甚至打了不同色的补丁。
他很确信,自己一直将自己的衣物打理得十分干净,可不知为何,如今再看,竟觉得这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穷酸气息。
月芙见男人适才才憋红的双颊一下就又变得煞白起来,大致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他跟在公子身边,见识到了太多类似的场景,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没有发现。
“好啦。”月芙微笑着牵起男人的手,将他引着带到彩绘仕女图屏风后,“好弟弟,你就安心在这里换,万不会有他人打扰的。”
男人眼中泛出一丝亮光,嘴唇翕动,似乎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片刻后,那一点点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湮灭在漆黑的眼瞳深处。
他抿起有些干裂的唇,缓缓点了点头。
月芙见此脸上的笑都变得有些无奈。
“啊,你肯定还需要一件舒适的里衣。”他突然想起来一样,提着自己的下摆,匆匆离开了屏风后头。
等月芙离开,男人这才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腰带,刚把那件打补丁泛白的衣服丢开,月芙就已经把雪白的里衣在外面挂在了屏风上头。
“我身量比你高些,可能有些大了。”男人听见月芙略带抱歉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如今只能将就,之后靠岸,一定给好弟弟买合身的衣服。”
靠岸吗......
男人看着映在锦屏上的月芙的曼妙身影,垂下眼睑嘲讽一般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同情他而对他伸出援手,给他些吃食和旧衣服的人。
这些人的好意并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相反,若是被妻主发现,换来的便是更加狠毒的一顿打。
他常去的那间小庙里的那尊佛像,金光闪耀,法相森严,高高在上。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慈悲究竟能不能拯救一个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帮他的。
男人伸手扯下里衣,小心翼翼给自己换上,随后在外面披上那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收拢腰带,这才自屏风后走出。
他本就五官清秀,只是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而面黄肌瘦,又因为务农曝晒,面上都起了许多皴皮,套上那件有补丁的短打更是瑟缩,只显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不起眼。
如今穿上这件天水色的长袍,脊背也不自觉挺直了一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看得月芙眼前一亮。
“我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他自豪地拍手喊了起来,随机又上前拉扯男人的袖子,“快来,我再给你束个发。”
男人这才发现原来靠近凉榻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正中央竖着一面八瓣棱花形铜镜,侧后方则是一个小巧的黑色八棱妆奁,奁面惟妙惟肖地勾画着一圈花鸟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他适才因为摇头而甩掉的那根用柴刀削出来当发簪的木条,正被端端正正地摆在妆奁旁边,格格不入得就如同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
男人被月芙摁着肩膀坐在梳妆台面前,他眼看着月芙打开那妆奁的小门,抽出里面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如玉莹润的犀牛角梳篦,贴着他的头皮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粗糙打结的头发。
月芙是贴身侍人,细心而又手法娴熟,即便是处理男人稻草一般的长发,也完全没有扯到一丝一毫的头皮。
“咱们男人啊,就要好好打理自己,可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月芙站在男人的背后,一边梳头一边说。
透过铜镜镜面,男人看见月芙侧脸上露出的柔软神情,伸出的雪白柔夷握着那莹润的犀牛角梳篦,就像屏风上的仕女图一般美丽。
男人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自己的视线,随后便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自己那干裂的嘴唇的嘴角又微微向上,露出了那种仿佛是嘲讽的笑容,带着森然冷意。
他立刻抿紧嘴唇,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幸好月芙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头发上,没有发现他的表情,这才没有让他更加难堪下去。
月芙梳通男人的头发,放下梳篦后又从妆奁下层的抽屉中取出一枚银光闪闪的扇形雕花发钗,开始为他盘发。
半长的粗发被发钗卷起,露出了男人一截纤细的后脖颈。
月芙簪发的手一顿,他看见了那后脖颈从领子下延伸出来的一条红痕,约一指粗,带着不规则的细小刮痕,触目惊心。
“你......”
月芙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敏锐的男人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管自己的头发还在月芙手中,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是凳腿被腿顶着剐蹭地板的声音,月芙一下没反应过来,手中还抓着男人的头发,把男人扯得往侧后一弯腰,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月芙大惊,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男人刚刚盘起的头发便披散下来,那只银制的扇形雕花发钗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获得自由的男人立刻捂着自己的后脖颈,转身对着月芙。他面色煞白,后退了好几步,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船舱的隔板,瞳孔紧缩,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月芙没有说什么,在惊讶过后,他的表情马上恢复了平静。他蹲下身子捡起了那只发钗,银子本就质软,上面凸起的雕花还十分精细,被这样一摔,少了好几朵,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何必这样惊慌呢。”月芙抚着那雕花的断口苦笑起来。
他刚向前半步,男人便使劲向后蹭,仿佛月芙要是坚持靠近,他就能把自己嵌入墙壁之中。好在,月芙没有强硬接近的痕迹,他只是走近梳妆台,将发钗放回妆奁之中,推入抽屉,合上了妆奁的门。
“你可知,按照大桓律令,妻殴夫者,以一般伤人罪减二等论处,即笞二十,若见血,则杖四十。”
男人闻言,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你懂什么?”
自从被带进二楼,他终于第一次开口,嗓音粗粝嘶哑,如同大风天呼啸着侵蚀山壁的黄沙。
“在我们村里,便是被妻主打死的都有,拿点钱便能了事。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家生子,能懂什么?”
说完,男人立刻将视线瞥向一边,不敢看月芙的脸。
他知道,月芙只是好心,可这样无用的好心只不过更是衬托他悲惨的生活罢了。
他又是厌恶,又是害怕,害怕在对待自己温柔的月芙的脸上,看到屈辱和愤怒。
“我不是家生子。”月芙轻轻开口。
他没有男人想象中的那种愤怒亦或是屈辱,语气依旧柔柔的,带着一种看着调皮捣蛋孩童的无奈。
男人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忍不住抬眼望过去,却正好看见那件象牙白曳地打褶长衫落在了地上,而只穿了雪白里衣的的月芙转过身去。
里衣顺着光裸的脊背滑落至腰侧的时候,男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月芙无意识大众意义上的美人,脖颈雪白而纤细,脊背骨肉匀称,突出的肩胛骨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蹁跹于脊背之上。
然而,那本该是完美的脊背之上,却落下了大大小小数十道疤痕,如同丑陋地盘亘于大地之上的蛛网,牢牢捕捉着那只蝴蝶。
这样的痕迹实在是太眼熟了,男人感觉自己的脊背也开始发烫,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很眼熟吧。”月芙咯咯笑了起来。
他拢好自己里衣的衣襟,这才转过身来,捡起地上的长衫,一边往身上穿,一边淡然地开口:“这是我曾经的妻主留下的。”
他顿了顿,收紧了腰带,这才继续道:“我家祖上原先当过官,风光过一阵,可到如今也落魄得差不多了,家中子弟没有一个读书有出息的。为了维持家中表面风光的生活,母亲将十五岁的我嫁与了一个年余四十的富商当小侍。”
说到这里,月芙苦笑了一声:“当然,我知道,按照大桓律令,只有有品级的官员才可纳侍,可你也知晓,给些钱就能摆平的律令,不过是一纸空文。”
“那富商好酒,常常喝个烂醉,醉了便要拿着鞭子在房中打人,打死了好几房小侍,往往就是草席一卷便丢了乱葬岗,悄无声息,当真是人命如草芥。”
“十六岁那年,那富商带我一同游船,酒过三巡,当场便强压了我想行事。可她大约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无力形事,恼羞成怒之下举着酒壶就要往我头上砸,被惊慌失措的我推了一把,头磕到矮桌檐角,当场殒命。”
“当时四周都是尖叫声,其他人粗这嗓子便要指挥护卫来擒我,我衣衫不整地往外跑,却一头撞在了受邀前来隔壁船舱赴会的公子身上。公子听闻来龙去脉,做主保下了我,并且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
月芙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他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却早已收敛不见。
“你呢?”他淡淡看着男人,一字一句问道,“你愿不愿意从此跟着公子?”
天色已暗,房间内烛火通明,跃动的火光只是如豆般一小点,映在男人漆黑的瞳眸之中,却渐渐变成了漫野燃烧的熊熊烈焰。
他放下捂着脖颈的手,挺直了脊背。
他感觉思绪此刻似乎变成了月芙后背上那只蝴蝶,挣脱蛛网的束缚,煽动翅膀,飞过高山河海,飞向遥远的自由之地。
“我愿意的。”他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