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一听见这声音,立时便明白了这人是谁,僵直着身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胸膛里头的心脏发了狂一样砰砰直跳了起来。
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你……你别冲动,冷静一点。”
“别耍花样!”殷照收紧了匕首,刀刃立时贴住了白若松的脖子,“回答,我的问题,其他的,不准多说!”
白若松只觉脖颈上的皮肤先是被冰冷的铁器贴得一泠,随后一股热意,伴随着尖锐的疼痛缓缓而下,渗入官袍的圆领之中。
可能是因为没有云琼在身侧吧,白若松虽然觉得很疼,可是好像也没有这么疼,能够忍得下去。
疼痛之余,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首先,她判断出殷照应该很在意画像上的女人,也便是白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冒出来劫持自己。
但她一时之间不好判断,这种在意,到底是好是坏,是至交好友那种,还是杀父之仇那种。
如果白谨此刻还活着,也应当有四十五六岁了,可殷照看起来至多三十,绝不会超过三十五。
所以白谨死的时候,她也就十来岁,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白谨有很大交集的啊。
兴许是白若松思索的时间有些长了,殷照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罢了。”她淡淡道,“不说,也罢。”
摁在脖子上的匕首一动,就要割断白若松喉管之际,感受到危机的白若松高喊出声:“等一下,我说!”
匕首的尖头已经嵌进了肉里,殷照手上的动作只是一停,白若松就能明显感觉到皮肉翻卷起来的那种疼痛感。
她连口水都不敢咽,怕一不小心碰到哪根大动脉,自己就中道奔殂了,只能伸一根手指抵着匕首的护手,尽量小动作地开口道:“她是,我的母亲。”
“不可能!”殷照下意识道,“她死后,唯一的正夫,也,殉情而去,怎么会,有孩子!”
“你见到她正夫尸体了?”白若松反问。
殷照一下便沉默了下来。
白若松感觉到殷照软化的态度,明白自己猜对了,她对白谨的在意,真的是属于好的那一方面的,便趁机继续软化她道:“白谨的正夫没有殉情,我是她的遗腹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一说法终于戳中了殷照,她猛地松手,匕首“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若松趁机摁压住自己脖子上流血的伤口,转身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殷照。
殷照身上属于东宫左卫率的轻甲已经被脱去,外套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套灰色的中衣。
她受了很重的伤,腹部与肩膀处的衣物都被血染成了黑色,面孔也因为失血而惨白一片。
“你……”她嘴唇翕动,往前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若松,恍然大悟道,“你,是白,若松。”
白若松跟着后退,始终和她保持一个距离,神色紧张。
殷照也注意到了白若松的警惕,食指伸出,指向自己,催动着损伤的声带,艰难发声:“我,白,照。”
什么意思,姓白?
“我,妹。”殷照前进一步,那因为缺血而苍白的面孔,居然都因为激动而充起血来。
“你。”她又指着白若松,“你的,姑。”
白若松尝试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说,你其实叫白照,是白谨的妹妹,我的姑母?”
殷照猛地点头。
她点得太用力,居然都把自己点头晕了,晃悠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白若松下意识伸手去扶她,被她后退躲开了。
“我,都是血。”她说,“会,害你。”
白若松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今白若松脖子上的伤口,和后背沾到的殷照的血,刚好可以作为自己被胁迫的证据。
可如果正面有了接触,也沾上了血,就说不清了,保不住会被以为是从犯。
“那你先坐吧。”白若松指着自己寝房里头的绣敦,“你先坐,别摔了,我给你寻点伤药。”
殷照犹豫了一会,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挪到绣敦旁,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白若松一手摁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打开衣柜,翻出角落的包裹,从里头摸出伤药来。
她看着手中的瓷瓶,想了想,又摸了一件自己的白色中衣出来,这才关上了衣柜的门。
为了证明伤药的无害,白若松当着殷照的面,咬开瓷瓶的塞子,仰起头来,先对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口一撒。
先是一股灼烧感,刺得她浑身一抖,额上霎时冒出一层汗。紧接着蔓延开的便是薄荷一般的清凉感,渐渐抚平了伤口的不适。
白若松喘息着缩回脖子,胸膛剧烈起伏,伸手将瓷瓶往殷照面前一递,殷照果然将手中的匕首放在圆桌靠近的位置,将瓷瓶接了过去。
殷照脱下中衣,咬牙一下揭开已经黏在伤口上的布料,尽管脖颈上崩得青筋暴起,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往那碗大的伤口上撒药。
白若松手牙并用,刺啦一下撕开自己刚拿的干净中衣,将它扯成一条一条,自己取了一块缠脖子,把剩下的给了殷照。
殷照没有推辞,接过布条以后,用牙咬住一端,左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给自己的肩膀包扎。
白若松这才发现殷照的右肩膀受伤,导致右手根本使不上劲,只有左手能动。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脖颈左侧的伤痕,心里觉得若是她右手能动,自己在沉默的时候怕是已经被宰了,等不到喊“等一下”的时机。
殷照艰难包扎好肩膀,接下来就轮到腹部了。
一只手很难将布条绕到身后,她开始尝试挪动自己垂在一旁的右手。
可不知道是伤太重,还是筋脉断了,她用力到脸颊两侧的肉都在抖,右手却始终只能勉强屈起一点手指。
白若松叹息一声:“我来吧。”
她刚走近一步,殷照立刻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白若松只好双手举平到肩膀前,掌心对着殷照,展示自己的无害。
“我只是想帮姑母。”她轻声道。
也不知道是白若松的这个真诚态度,还是喊的那一声“姑母”起了作用,殷照渐渐放松下来,终究是颔首,同意了白若松的提议。
白若松绕到殷照身后,这才发现她赤/裸的后背上居然全是密密麻麻,一层新叠一层旧的鞭痕。
白若松抿了抿唇,假装没看见,从殷照左手上接过布条,蹲下身来,双臂环过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绕着伤口绑了起来。
“你为什么,当官?”殷照勉力开口,“文帝,你的,仇人。”
白若松手臂一顿,一瞬间都以为殷照知道自己的血缘母亲是德帝了,所以才说文帝是仇人。
但是她看殷照这个平静的态度,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她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平开口道:“姑母为何这么说?”
殷照默了一会,这才开口解释。
“白府,都死了,烧了起来,嗓子坏。阿麽救我,说轩亲王派阿姐去,刺杀,失败后,毁尸灭迹。”
她的嗓子受伤,说的话也咯咯愣愣,含糊不清,但是白若松还是勉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当年白谨入狱之后,白家就遭了一场祸患,全家都被屠戮殆尽。
年幼的殷照不知怎么,被一位所谓的“阿嬷”救了,却也被白府燃烧的火焰熏坏了嗓子。
这位阿嬷告诉殷照,当时的轩亲王派了白谨去刺杀桓德帝,白谨失败了,她怕暴露自己,于是屠戮了白家上下,并一把火毁尸灭迹。
而轩亲王,便是后来的桓文帝。
白若松听完以后,只觉得荒谬。
她十分清楚,白谨做出弑君的行为是自发的,根本就不可能是谁指使的。
至于白府的惨案,虽然她不清楚究竟是谁做的,但是大概率就是德帝下的手。
殷照很明显是被人利用了。
可白若松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却无法说出来。
一旦她告诉殷照白谨根本就不是文帝指使的,便势必要解释白谨的动机,就会提到自己的身份。
若是殷照知道自己和白谨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白若松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能用匕首割断自己的脖子。
“我当官的目的,自然是与姑母一样的。”白若松放柔声音道。
“一样?”殷照顿了顿,“你,也想杀,文帝?”
白若松也知道,外头洋洋洒洒,传的都是自己是女帝的人。
她蹲在后头,绕完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细细抚平接口,随后才转到殷照面前,用脚尖勾了一个绣敦,坐在她的侧边。
“文帝她,定然是活不了多久的。”白若松斟字酌句道,“姑母,我有我的道,并不想为上辈子的怨恨所困,但是我全然没有认贼作母的意思。”
殷照无法理解白若松口中的“不想为上辈子的怨恨所困”,只觉得疑惑。
她生得人高马大,又沉默锋利,平日里一身轻甲,腰挎横刀站在那里,显得有些骇人,只要是扫到她的人,都会立刻挪开目光。
可此刻,她睁圆了一双眼睛,眉心微微挑起的模样,却又几分白谨清秀温和的模样。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二人确实是亲生的姐妹。
“姑母。”白若松伸手,摸上殷照的手背,劝告道,“文帝她,她有她自己的报应,并且这个报应就快到了。您没有必要为了她,赌上自己的一辈子。”
殷照看着白若松,因为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眼中满是迷茫:“那我……”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殷照未曾出口的话语。
她一个激灵,全身的肌肉紧绷,头转向院门的方向,眼神又变回了刀一般的凌厉。
伴随着敲门声,有女人在外头大喊:“开门,千牛卫搜查!”
殷照能动的左手霎时便挣脱了白若松的手心,捞起了桌上的匕首,使着劲就要站起来,被白若松手忙脚乱按了下去。
其实以白若松的力气,即便殷照只剩一口气,也不可能被她制住的。
但殷照大约是顾忌白若松,居然乖乖被摁在原地,没有强行站起。
“不要冲动。”白若松其实自己也紧张到不行,但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安慰道,“此刻,你从我的屋子里冲出去把一切都搅乱,那么无论是你,还是我,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殷照蹙眉:“我挟持你,你,没有问题。”
“有人在吗?”外头的人还在喊,“再不出来开门,我们就闯进来了!”
“你呆在这里,我出去应付。”白若松盯着她的眼睛,“相信我,好吗?”
半晌,殷照终是缓缓点下了头。
白若松舒了一口气,起身快步走出寝房,转身阖上门,随后急匆匆来到院门口,吸了口气,打开了门栓。
外头的千牛卫还在使劲拍门,冷不防大门一下打开,手掌险些收不住,一下拍到白若松脸上。
白若松也吓了一跳,都还没抬头,便下意识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回事。”为首的千牛卫冷声责备道,“不知道如今正在禁令搜查吗,谁让你拴的门?”
白若松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来,随即便瞧见了那个声色俱厉的千牛卫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山岳一般高大的那人。
他一身绯紫色官服,腰系金玉蹀躞带,一侧挂着金鱼袋,茕茕孑立于一大群千牛卫之间,牢牢吸引着白若松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