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她救人不过是因为将军的吩咐,和他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阴差阳错帮了他,他有必要一定要邀请自己去二层船舱用晚膳吗?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热情的百姓,特别是边关那些常年战乱的城镇,看见云家的军队跟看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捧着鸡蛋胡饼就往别人手上塞,常常推拒无果。
但眼前这个戴着帷帽的男人明显不是这种热情的类型,况且他身边跟着的几个水手皆是呼吸绵长的身怀武艺之人,身份成谜,怎么想都可疑。
李逸抱拳行礼,刚想开口推拒,便听见戴着帷帽的男人开口,声音淡淡:“先别急着拒绝我。”
说着,他微微侧转过头来,帷幕也跟着摆了一点弧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仍然能轻易感觉到他的视线朝向。
李逸顺着方向望过去,刚好就看见云琼一行人站在那里。
云琼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都十分惹眼,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牢牢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他此刻微微弯腰,正和左手边站着的,矮他一个头的白若松讲些什么,而白若松嘴角微弯,乌黑瞳眸中闪着宝石一般的光亮。
孟安姗一副要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观察着这二人,只有易宁那清冷的目光穿过人群,和李逸对撞到了一起。
那目光恍若寒刃,能一下扎进人的脑海中,让李逸打了个寒颤。
“你不请示一下吗?”帷幕男人转回头,视线又直愣愣扫在李逸的面上,“你的主子,那个男人,不是正站在那里吗?”
李逸倏地僵直脊背,她神经警惕着,动作却不敢太大,额上霎时便出一层冷汗。
什么意思?是认识他们的人?
不,他们绝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可能,那个水手也就算了,男人明显只是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如果刚才在听得见他们对话得距离,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
那就是观察他们的肢体动作得出的结论?
李逸拼命在脑海中回忆刚刚自己做了什么,她确定以及自围观闹剧以来就没有做过行礼的动作,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行为。
她垂在一旁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缓缓摸向自己的后腰:“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的视线透过帷幕,在李逸的手上扫过一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被算计了!
钦将军说得果然没错,男人最会骗人了!
李逸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将,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刹那间面上流露出的诧异到羞愤的转变极大地取悦了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他轻笑了一声。
“拿下。”男人说。
李逸大惊,她望过去,看见帷帽男人身边跟着的那个,适才跪地请罚的水手脚尖一踮便动了起来。她抡着手臂还没等抽出鞭子,那水手便使着轻身功夫自她侧身鹰隼一般掠过,扬起的风吹乱了她额角垂下的碎发。
伴随着“咚”一声闷响,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呼痛。
李逸讶异回头,只见刚刚那个高喊着别人摸自己夫郎的女人被水手一手钳制着单侧臂膀,一手摁着后脑勺,压在了甲板之上。
“压回去。”戴着帷帽的男人继续道。
“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女人挣扎起来,“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不然为什么不压那个淫贼来压我?”
“你没做错,跑什么?”水手冷笑。她摁着后脑勺的手使劲了一些,那女人立刻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和我主子说话放尊重一点!”
这样大的动静,又开始有看热闹的人群探头探脑,男人眉头一蹙,拢了拢自己的帷幕,低声道:“回吧。”
他身边的其他人立刻有序地行动起来,塞住那女人的嘴,把她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夫郎和被指控的女人一起请去二层船舱。
“去问问你主子的意愿吧,就说……”男人顿了顿,淡然看着李逸,“就说漕运,长泾分帮的副帮主有请。”
云琼作为云麾将军,耳力惊人,趴在地上甚至能听见三里开外的马蹄声。果然,在李逸望过去的时候,和云琼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云琼面色平静,一切成竹在胸一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李逸见此长舒一口气,紧攥得发白的手指松开了长鞭的握把,远远朝着云琼行礼。
“看来你猜对了,确实是漕运的人。”云琼垂下眼睫,柔声对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白若松解释道,“我们被邀请了。”
白若松并没有讶异,她低头犹豫着沉吟了一会,便听到隔壁孟安姗道:“是鸿门宴吧,真不吉利。”
云琼适才点头,其实已经证明了他想去赴约的心思。他是一行人中官职品阶最高的,他决定了什么,其实其他人也插不上话,但白若松还是下意识看向易宁。
易宁正带着她一贯清冷的面容,定定望着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目光像放了一束冷箭。白若松却注意到她额角似有青筋在跳动,背在身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大人。”白若松唤她。
她原以为易宁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应当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可易宁缓缓转过头的时候,目光中却一派清明。
“那便去吧。”她开口,嗓子低哑。
为了防止出事被一网打尽,云琼和易宁商量过后,并未打算带其他的护卫,甚至想把李逸和孟安姗都被打发回船舱。
和不敢违背易宁的孟安姗不同,李逸是个犟种,当场就憋红了脸,脚步跟黏在甲板上一样,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左一句“危险”,右一句“要保护将军”。
她半低垂着头颅,不敢和云琼对视,仿佛这样就不用接收他的命令。
二人僵持了几秒,云琼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以军令相压,微叹一声:“那便跟着吧。”
孟安姗立刻转头看易宁,两只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满是希冀的稀碎光芒。
“回去。”易宁冷声道。
孟安姗眼里的光芒破碎了,她“哦”一声,原地吸了吸鼻子,不情不愿地扁着嘴自己回去了。
边走,她还边可怜巴巴回头看白若松,把白若松看得莫名内疚。
整个客船对外出售的船舱都在底层和一层,而二层只有很小一块,约莫五六个房间,未曾对外出售牌子,原来是给帷帽男人一行人住的。
帷帽男人已经先行回避,剩下几个青灰色衣服的水手等候在那里,带着商议结束的白若松等人通过守在二层楼梯口的护卫,一直带进一间敞开的船舱。
云琼一个眼神瞥过去,李逸自觉站定在门口守着,他们三个人自行入内。
这间船舱有普通船舱的三四倍大小,三侧皆悬有白色的帷幕,左右帷幕半卷起,露出后面巨大的三角铜鼎,熏着袅袅白烟,散发出一种淡雅的香气。
帷幕前站着两排低眉顺眼的护卫,那三个闹事的人已然被护卫左右压着站在尽头垂落的帷幕前。这块帷幕以玉环作结,垂有长长的青色流苏,从打开的门栅中探入的江风抚动,玉环琳琅作响,隐隐绰绰能看见帷幕后纤长的人影。
白若松走近,听见那被说成是登徒子的女人正在解释自己不过是去甲板透气,便被人拉着硬说自己摸了人家夫郎。
另一个女人闻言大怒,就要上前对崔道娘动手,便被一旁的护卫抓着手腕向后一扭,牢牢钳制住了动作。
女人痛得吱哇乱叫。
“来了?那便入座吧。”帷幕后的人开口,正是适才戴着帷帽的那个男人。
护卫们从里间拿出三张月牙凳,一字排开在侧边,示意白若松三人入坐。
白若松左右看了看云琼和易宁,发现二人面上都很平静,便也顺着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护卫摆的月牙凳正对着三个闹事的人,以至于她很轻易就看清楚了那个被钳制的女人粗麻布的衣服肩膀上磨损的痕迹。
被说是登徒子的女人正感激地对着帷幕后的男人作揖,三指朝天发着堵誓,自己品行端正,绝计没有做出调戏他人夫郎的事情。
“空枝。”帷幕后的男人突然开口。
守在一旁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正是那位擅长轻身功夫的女人,她礼道:“是,主子。”
“去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过这位……”
听他一顿,女人立刻补充道:“在下崔道娘。”
“……这位催娘子究竟有没有调戏他人夫郎,愿意作证的便赏银五十。”
一听只是作证便能有五十两,即便被钳制得一动不得动,女人还是露出一个垂涎又讨好的笑,她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帷幕后的男人男不漫不经心道:“若是为了银子胡乱作证的,夜里打断腿偷偷扔下船喂鱼。”
女人面色僵住了,很显然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公子说话办事如此狠绝。
白若松眼皮一跳,只能假装没听见他这明显违反律法的虎狼之词。
空枝起身告退,经过白若松面前的时候,白若松特地注意了一下她的脚步。虽然凭白若松这点眼光,也看不出来她的下盘稳不稳,但还是发现她脚尖轻盈点地,一路过去似飞燕掠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月芙。”男人再度开口,“带这位公子去里间换身衣服。”
“是,公子。”他身侧有个影子福了福身,声音低柔,是个男人。
他自帷幕后走出,身着象牙白曳低打褶长衫,袖口和襟口是香妃色的滚边,头上还簪着淡雅的浅粉色的花,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贴身小侍。
月芙小步行至那女人的夫郎面前,柔柔一福,温声道:“公子,请随我来。”
那男人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帷幕后的人口中的“这位公子”指的是自己,顿时脸色煞白。他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妻主,女人天生凶相,一双三白眼向着他的方向一瞪,男人便立刻后退了半步,瘦削的肩膀颤抖起来。
这实在是很瘦一个男人,隔着粗砾的衣衫也能看见肩膀上凸出的骨头的形状,白若松怀疑他脱了衣服可能只剩下一副骨架。
反观他的妻主,四肢匀称,壮硕有力,肚子还微微凸出,一看就不像常年吃不饱饭的人该有的体型。
“你这……”
女人刚开口,月芙一个眼色,钳制着女人的护卫便抽出怀里的布条塞进了女人的嘴中,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挪动几步,用自己作挡板,挡在了男人和他妻主之间,轻笑一声:“公子莫怕,随我来便是。”
月芙进一步,男人便退一步,他半句话都不说,垂首塌肩,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拼命摇头。
月芙还要再开口,被帷幕后面的人出声打断了。
“不去,现在便把你妻主扔下江去喂鱼。”他不耐道。
白若松看见女人瞬间瞪大眼睛挣扎起来,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肘拼命撞击护卫的手臂。
护卫犹豫了一下,摘掉了布条,女人便对着男人呵斥道:“该死的东西,赔钱货,贱人还不快去!你想让老娘死在这里吗?!你……”
那给她取下布条的护卫后背冷汗都出来了,慌乱地一把又塞了回去,抬眼看了会帷幕后的人,确定他没有说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乎白若松的预料,面对自己妻主的呵斥,男人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垂头站在那里,也不颤抖,也不瑟缩肩膀了,一直以来习惯了这样的谩骂一般。
月芙眉眼一松,眼中透露出几分怜悯来,他小心翼翼拉起男人的手腕,被这一点都没有肉的骨架般的手腕的手感震得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公子随我来吧。”
这次男人没有再挣扎,顺着月芙的力道去了里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放松了的原因,明明之前白若松都感觉他一路走过来很正常,这次却发现他一边的腿似乎有一点点的跛。
“白若松。”
正在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男人的时候,突然听见一旁的易宁开口。白若松浑身一凛,一股颤栗顺着脊背冲上头颅,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不妙感。
她小心翼翼地瞄易宁,却发现易宁目只是不斜视地看着引发这场闹剧的两个女人,仿佛刚刚那一句“白若松”是错觉一样。
但是白若松知道这不是错觉,她在刑部司的三个月里,易宁就经常做类似的事情——明明只是在整理文书,抄录案卷,突然就开口问她的想法。
白若松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每次被突击检查都说得支支吾吾,易宁也不打断她,若有所思地地听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对自己说的观点很是满意赞同呢。可白若松知道,易宁只是在等她全部说完以后,才会淡淡开口,一点一点指正她的错误。
这种事情很可怕,因为你说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的,往往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分析到最后能把确定他杀的案子给鉴定成自杀。
“你怎么看这事?”果然,易宁再度开口了,还是一贯的冷漠语气。
真是要了老命了!她能怎么看啊,她坐着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