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易宁早就猜到自己会有被看透的一日,何况她还特地露出过破绽。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来得竟然这样之快,而白若松又是这样一番轻松的表情。
“你……”易宁半晌才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点清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很早之前,就有所怀疑了吧,就在大人把象征身份的棠花币放进我的包袱的时候。”
白若松说到这里,还笑了笑。
“那时候还在船上,人员嘈杂,最终我只以为是哪个棠花的探子在监视我,并没有过多去深入思考。何况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在崔道娘的身上。”
毕竟之前,已经有人跟了一路了,若是自己的身边就有棠花的探子,为何还要寻了他人多此一举地跟着呢?
现在想来,易宁才是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探子,而那个一路跟着的,只是为了逼迫他们走水路,可以遇到崔道娘罢了。
“后来在陇州,得知了崔道娘家中的情况以后,我本来对她已经是打消了怀疑的,可大人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白若松忍不住蹙眉。
“明明之前,您还对她温言细语,给她出主意,突然之间却像是恨不得甩掉她一般。如今想来,大概是根本没想到她为了自己生死不明的弟弟会做到这个程度,又不想带着令我生疑,想把她吓退吧。”
她分析得条理十分清晰,易宁听得聊聊冷静了下来,甚至还为她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而感到欣慰。
易宁确实没想到崔道娘是这样犟的一个人,明明从她在船上的表现来看,是个不愿惹事,想要息事宁人的人。
她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居然这么容易看走眼。
白若松继续道:“后来,就在从蓝田县往陇州刺史府的路上,我寻了机会与崔道娘聊了几句。”
这场谈话成了一个契机,一个让白若松明白一切的契机。
“她在与我的寥寥几句的谈话中,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她并不是自己想到要回家乡的。而是某日,她作为盘账掌柜的那个铺子来了一个客人,以之前帮忙的感谢为由,送了她一张船票,她便想着顺便回乡看看。”
“而那张船票,正是我们去陇州所乘的那一艘。”
这太巧了。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巧了,巧得白若松不得不怀疑这一切。
“于是我便怀疑,是因为棠花的人知道当时青东寨匪徒在关卡抓人,所以给我送来了崔道娘,想借她的商人身份带我们混过关卡。”
只是棠花的幕后主子,也便是言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因为那时的多疑,拒绝了与崔道娘同路。
易宁笑出了声。
她极少像现在这样不带任何讥诮地笑,一笑起来脸部常年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倒是显得有些温和。
“你猜得半分不差。”她道。
一旦事情被揭开,易宁反而觉得自己卸下了担子,有些破罐破摔地往圈椅后背一靠:“我想你说出这些来,应当是还有没有想通的东西想问我吧?”
白若松垂首,默默将两张信纸和那朱红色的婚帖塞回信封之中,拢好封口,端正放回书案之上。
“我的确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她看着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并不愿意抬首去看易宁,“大人是从一开始,便知晓我的身份的么?”
易宁手指摩挲着圈椅的扶手,淡淡道:“是,我打从一开始,你来到这刑部司开始,便知晓你是殿下。”
她称呼白若松为“殿下”,白若松便知道她清楚自己身怀皇室血脉的事情。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诘问自己去相府的事情呢?
她是装的?
还是说,身为棠主的言相,其实也并未告知过自己手下的探子她同样也身怀相府血脉?
白若松不大确定。
为了避免易宁看出什么来,她尽量不让她瞧见自己的表情,垂着头斟酌了片刻,尝试问道:“你们棠主,没有提到过我的父亲的存在吗?”
“你的父亲?”易宁一怔,“其实我也奇怪过,当年为了斩草除根,桓德帝的整个后宫当中,无论是侍寝过的有品阶的小侍,还是贴身伺候的侍人,通通都被活埋了。如果你想问我,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到底怎么躲过文帝的清扫,那么我只能说,很遗憾,我并不知晓,兴许只有棠主明白一切。”
看来易宁也并不知晓言长柏与桓德帝的事情。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白若松并未声张,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么大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白若松总算抬起头来,看向易宁。
在看见她嘴角温和的笑意的一瞬,白若松的大脑都宕机了,一时想不起来下一句该说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样温和的易宁。
“目的?”易宁轻笑,“你想问哪个目的,是我教你识人断案,一路跟着你去陇州的目的?还是说,我是加入棠花,并且待在刑部司郎中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的目的?”
白若松回过神来,道:“都有。”
“未免有些贪心。”易宁伸出一根手指,“只能知晓一个。”
可惜,如今的白若松完全不吃她这一套。
“既然知道我是殿下。”白若松昂起头来看着易宁,将冒汗的手心悄悄背在身后,“难道我这个殿下,使唤不动棠花的人答几个问题么?”
易宁好笑地看着白若松往后背的手臂,片刻后,敛了笑意,又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疏离易宁。
她淡淡开口道:“殿下想问,臣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陇州之行,是圣人的意思。我虽为棠花之人,表面却仍旧是文帝的臣子,自然不能违抗圣易。而我,自然也想瞧瞧殿下,能否成为天下人的殿下。”
一番话,掷地有声。
白若松再也憋不住了,下意识转头去瞧门口,确定没有人以后才往前靠近一步,低声道:“你这是谋反之言!”
“什么叫谋反?”易宁反问,“她桓文帝谋害嫡姐,自立为王,难道算是正统?”
其实白若松很想说,这皇帝当然是谁有本事谁当。
她桓文帝不是东西,桓德帝难道就是了?
是,桓德帝在民间声望的确很好,史书更是将她记载为英年早逝的千古一帝。
但是在白若松眼中,她也不过是个谋夺臣夫的龌龊之人罢了。
白若松自然不能这么和易宁说,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只道:“我没有成为天下人的殿下的意思。”
易宁的面色沉了下去。
她冷冷地瞧着白若松,道:“那你又为何要回到玉京?”
“我回到玉京,难道就非要当殿下吗?!”白若松忍不住喊了起来,“难道我身上,除了血脉,一无是处了吗?!”
“你看看我,易宁你看看我!”她凑到易宁跟前,慌乱中也顾不得踹翻了那个用来燃烧纸张的铜盆,一把扯住她的领子,“难道我不能是一个人吗?一个有自己思想,有自己目的,有自己情感的普通的人!”
易宁看着白若松,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的一点火光,半晌无言。
白若松喘息着,半晌,放开易宁的衣襟,后退一步。
“你不是也有自己的目的吗?”她带着一丝疲倦,声音平平道,“你不惜推翻自己与杨卿君的婚约,离开将自己视为易青天的方远州,加入棠花,跑到这刑部司来当一个郎中的目的。”
“你是在等什么?”白若松问,“我提到红楼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大,是因为你在等待的某种东西和红楼有关罢?我猜那红楼的幕后之人,就是你这么多年来的目的。”
就如同易宁先前所说,白若松猜得一点不错。
她成长了,能够看透自己这个师父了。
易宁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望。
欣慰她如今才思敏捷,能步步为营地去算计别人,也失望于她太过自我,不能承担起天下的重任。
“是。”易宁承认道,“我是知道红楼幕后究竟是谁,放弃一切也都是为了蛰伏于此收集证据,一击扳倒这个人。”
“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发现一个令人失望的事实。”她闭了闭眼睛,声音中竟带了一丝白若松听不明白的绝望,“那就是,扳倒这个人,并不能改变如今这大桓的一切。”
“大桓需要的,不是扳倒某一个朝中大员。这个腐朽的朝政,上行下效,从头到尾全是孔洞,视百姓为无物!”易宁再度睁开眼睛,眼白之中居然带了一些血丝,“大桓真正需要的,是换一个明君,一个能心系天下,心怀百姓的明君!”
白若松不为所动地看着易宁。
二人对峙半晌,她突然嗤笑一声,带着一些讥诮,像极了易宁。
“你想说什么,你不会觉得这个明君是我吧?那可真遗憾,这应当是你为数不多的,完完全全看错了人的情况。”她有些恶劣地咧开嘴,嘲笑道,“我只在乎我想在乎的人,什么天下百姓,让他们见鬼去吧。”
补了,天天过着欠债的日子,呃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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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第 1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