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在早些时候,自大理寺监,被东宫左卫率簇拥着往东宫而去的时候,在含光门街看到了大队的千牛卫顺着甬道,自北向南,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太女确实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但毕竟是宫中长起来的,这点子敏锐还是有的。
“阿照。”太女一伸手,身形高大的女人立刻俯就下身子,上前一步,凑到了太女的跟前。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吩咐道。
阿照没有动,只是侧过身去,朝着朱雀门的方向遥遥一望,随后歪过脑袋,蹙眉倾听片刻,回话道:“是鼓声。”
“鼓声?”太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朱雀门外,鼓。”阿照解释道。
她因为嗓子受伤的原因,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而且说的句子也比较简洁。
但是毕竟主仆多年,太女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接口道:“原来是登闻鼓。”
登闻鼓,一般是设立在朝堂之外,供百姓鸣冤之用。
在大桓之前,只有县衙门口有,后来大桓开国女帝桓高帝亲手在朱雀门之外安置了一个,并且广发告示,昭告天下,凡有冤者皆可来此击鼓,上达天听。
彼时的桓高帝想法还是太过稚嫩,她是金戈铁马打下的大桓,空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却只擅长打仗,不擅长理政。
登闻鼓一设,最高记录一日响了八次。
百姓们上到口角斗殴,下到隔壁的鸡进了自己的田叼坏了苗,都要找女帝评理,把桓高帝整得焦头烂额,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在当时的翰林院言修撰,也就是后来的言相的建议下,女帝修改了登闻鼓的规矩。
凡敲鼓者,男子受拶刑(也就是夹板夹手指头),女子受三十杖,方能面圣鸣冤。
此敕令一出,那些怀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自然呈鸟雀散,只剩下真正怀有不平大冤,便是去了半条命,也要面圣申冤的百姓。
桓高帝是个有些粗枝大叶的人,在位三十七年,解决了敲响登闻鼓的冤案三百多起。
期间虽偶有犯错,但总体来说执政清明,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因此开创了大桓的盛世。
后桓高帝薨逝,其嫡出次女继位,便是后来的桓德帝。
桓德帝在位只有短短五年,后仓促病逝,但也延续了先帝的清明,亲自堂审数十冤案,在百姓间有“仁德”之名。
再就是如今的女帝,桓文帝,桓高帝的庶女,桓德帝的庶妹。到如今执政刚二十二年,期间解决的案件为零。
用桓文帝的原话来说,便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还需要朕一一解决的话,不若吃干饭的三法司,都通通吊死在我大明宫前罢。”
所以通常来说,只要那登闻鼓一响,敲鼓的人就会被拖去刑部。
可若是刑部能给公正,百姓们又为什么要冒着刑罚的风险,去敲登闻鼓呢?
时间一长,大家也都知道了,原来桓文帝与之前的女帝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渐渐地,也就没有人会去敲鼓了。
太女只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偶然有听到过宫中女使小侍碎嘴子,提到:“朱雀门前那鼓又响了呢,敲鼓人被当街行了三十杖,血淋淋地,可吓人了。”
可等太女长大一些,能够自由出入朱雀门后,却再也没见过那鼓被敲响。
那本来代表着上达天听的登闻鼓,风吹日晒下朱红色的鼓身褪了色,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如今的女帝其实一向很不满意自己这个庶女,太女曾经亲耳听见她对身边的徽姮道:“朕这个太女,比起朕来,倒是更像朕的母亲高帝。可她优柔寡断,只有高帝的过分心慈,却没有她丝毫的手腕,根本就统治不好这天下!”
那时的太女独身一人站在屏风后头,屏息凝神,半晌,无声地笑出了声。
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博得自己这位母皇的欢心的。
她想,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何不做自己?
“走,我们去瞧瞧。”太女倏地转身,向着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殿下。”阿照立刻提步跟上,她努力蠕动着自己的喉管,尽量发出清晰的声音,“别去,圣人会,生气。”
“那就让她生气去呗。”太女眉眼弯弯,偏头看着阿照,“你不会以为,我不去了,她就会对我和颜悦色吧?”
阿照明显一怔,随后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双唇。
由太女打头,阿照紧随,其余东宫左卫率坠在身后的队伍浩浩汤汤穿过侧街,自丹凤门而出。
丹凤门外,千牛卫早就圈住了登闻鼓,将看热闹的百姓严严实实挡在了外头。
登闻鼓前摆了一张长凳,风尘仆仆的女人被摁倒在那张长凳之上,有兵士举着一掌宽的板子高高举起,在空中发出咻的破风声,随即重重落下,与皮肉接触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不过几下,那女人腰臀处就有鲜艳的红,透过了浅色的布料渗透了出来。
起初只有一点,后来那一点渐渐扩散,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女人紧紧咬着下唇,才制止住了自己将要出口的惨叫声。
她双臂环抱长凳,那板子每落一下,她瘦削的肩膀就会颤一下,汗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侧脸上,似乎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太女虽有不忍,但她知道女人定是做好了准备才来的,也不好喊停,只能站立在侧,硬生生看着这行刑现场。
带队千牛卫的军头发觉了太女,上前来抱拳一礼:“见过太女殿下!”
太女笑着,敷衍地颔首示意。
千牛卫那军头例行公事询问道:“不知太女前来,所谓何事?”
正在此时,那三十板子恰巧打完。
趴在长凳上的女人意识都已经模糊了,被人两边挟着架了起来,无力的双腿拖在了地上。
“这是要送去哪里?”太女终于开了口。
“呃……”千牛卫军头支支吾吾了好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应当是扔去刑部。”
“先带过来。”太女道。
千牛卫军头一脸为难,并没有要听令的意思。
太女身后的阿照前跨一步,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做的,总之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手里那把带鞘长刀就已经压在了千牛卫军头的肩侧。
阿照是握着刀鞘的,刀柄就在千牛卫军头的耳侧,刀刃出鞘一根指头的长度,泛着冷光,就抵着她的脖子侧面。
千牛卫军头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旁边的千牛卫们也面面相觑,手掌压着自己的刀柄呈戒备状,却并没有出鞘。
毕竟在得罪军头,和得罪太女,她们都更愿意得罪军头。
“愣着干什么!”军头暴躁喊道,“还不快将人带过来!”
千牛卫们回神,赶忙将本来要带去刑部的女人拖到了太女面前,阿照这才收回了长刀。
军头摁着自己的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边的太女非常简朴地问了几句话,得知受刑的女人名唤崔道娘,自陇州而来,是前段时间青东寨案的受害者的姐姐。
青东寨的事情太女当然有所耳闻,那位陇州刺史如今还压在牢里,准备择日问斩呢。
在她听见崔道娘要状告刑部司郎中易宁和刑部司主事白若松渎职,没有查明青东寨贩卖的人口的下落就草草结案,害得她唯一的弟弟下落不明以后,那双平直的眉毛挑了起来。
“那可巧了。”太女笑道,“你说的刑部司主事白若松,如今正关在大理寺监呢。”
崔道娘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
但她刚抬眼,看见那笑着的太女,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白若松曾经说话的话。
“你必须装作恨我,恨易宁的模样,死死咬住我们二人。若是期间流露出一丁点破绽,被人发现我们熟识,是我指使你去敲的登闻鼓,那么你和我都得人头落地,也没人能去帮你寻找你弟弟的下落了,你可知晓?”
崔道娘垂首,掩饰住了面上残留的一丁点心绪,咬牙切齿道:“关得好,这种人就该关起来!”
如果此刻易宁在这里,一定能看出什么来。
事实上,易宁就算没有在这里,在听到崔道娘敲响登闻鼓的一刻,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猜得差不多了。
可惜站在这里的是太女。
她看了崔道娘一会,发现崔道娘腰臀处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说着腿部而下,浸湿了鞋袜,在地上滴滴拉拉形成了巴掌大一小块血泊。
“你要控告刑部司主事和刑部司郎中,去刑部肯定是行不通的。”她语气柔柔,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要告,当然要去圣人面前告。”
千牛卫军头一下急了:“殿下!”
“出了事我负责。”太女挥手,“带着人跟着我是去御书房。”
千牛卫里头没人敢动。
所有人都垂首装死,假装没有听到太女的话。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们更愿意得罪太女,而不是女帝。
可惜太女不给她们这个装聋作哑的机会。
她见没人敢动,转头道:“阿照。”
阿照心领神会,指挥着东宫左卫率上前,接手过了崔道娘,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居然就顺着朱雀大街往大明宫去了。
原地除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还有同样懵逼的千牛卫。
军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已经不在自己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