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自梦中醒来,眼角氤氲的水汽淌湿了耳侧的发际线,不着痕迹地沁入本就带着潮汽的枕芯之中。
她怔愣地盯着头顶天花板,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手掌撑着褥侧就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房间内只余她一人,静悄悄的,斜入的晚霞中有微尘在上下浮动,闪烁明灭,满室都流淌着瑰丽的金橙色光辉。
水波激荡的声音透过舷窗打在耳边,一阵一阵的,清晰可辨,而门外则有轻微的杂乱脚步声和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不真切,听得白若松一阵恍惚。
从前在盛雪城,生活困苦,没有书房,她同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孤儿们只能在卧室看书。较小的孩子们都被嬷嬷警告过,不能打扰她们用功,因此都在院子离卧室最远的角落玩耍。
那时就像这样,从卧室禁闭的门栅外,远远地随风传来混在树叶簌簌响动中的不真切的私语,偶尔夹杂着的几声清晰的笑,揉杂着组成了白若松的年少旖梦。
少年人天真烂漫,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梦中都不曾设想过盛雪城有生灵涂炭,满目焦土的一日。
白若松手背一抹脸,蹬了自己的靴子,提着后帮,蹦跳着调整位置就到了桌案前,在地上踩实了鞋子后,这才看向那个被系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那地狱修罗一般的三日,已然过去六年。
这六年间,她梦到过从前盛雪城的热闹街道,也梦到过充斥嬉闹声的院子,院门口种着的郁郁葱葱的槐树,有雀鸟啁啾其上。
她站在月洞门口,看着日光透过树梢,投在白墙上的细碎光斑,静静等待着,却从来没有等到过那个大步流星的女人。
六年来,傅容安从未入过她的梦。
一开始,白若松也会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傅容安生气,所以她才躲着自己。
后来慢慢的,她接受了傅容安不想见到她的这个现实,决心打破约定,踏上仕途,去寻求自己的路。
如今,时隔六年,傅容安却是一反常态地头一回出现在她的梦中,仍是幼时见到的那般模样,带着温柔而又狡黠的笑容。
“校尉,您是想提醒我什么吗?”白若松嗫嚅出声。
她伸手向包袱系带,在结扣处一勾,包袱便左右舒展开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
“可是来不及了。”
早在她春闱中榜,打马游街,亦或是更早,在纳贡之前的御前宴会上,她用自己的这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已经来不及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伸手往包袱的深处摸去,却摸了个空。
她眼皮一跳,也顾不得仔细寻找,拆开包袱就往地上一抖,散落的衣物间却只掉出一个包着食物的油纸包,碰撞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若松目光快速扫过地上那几件凌乱的素色的长袍,无比确定一件事——那枚白银铜币不见了。
是谁?李逸?孟安姗?
不止,她们两个人也不知出门了多久,自己又在沉眠,这期间谁进来这个房间都有可能。
这个人到底什么目的?
默不作声将东西塞进她的包袱中,又默不作声地拿走,总不可能只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存在。
示威?威胁?警告?还是……
白若松不敢细想,垂在侧身的手指紧了又紧,将长袍下摆揉得皱皱巴巴,这才勉强冷静了一些。
她抿唇,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长袍和油纸包拾掇起来,塞进包袱里系好,推门出了船舱。
船舱外便是客船甲板,甲板外侧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玉江。江面本无风,平静如未磨镜面,前进的客船如飞行的利箭,破开这波澜不兴的镜面,留下道道起伏的清水波。
微凉的江风拂过白若松的脸颊,带来阵阵清爽的潮意,她一把撩起自己被风吹乱的未束长发,随意向上挽起一个发髻,抬脚便往外走。
甲板上聚着不少人,大家都觉着在船舱待着太无聊,特别是挤在最下层最便宜的船舱的人,里头又闷又潮还施展不开手脚,不如甲板松快。
尽管人群同客舱还是有一些距离的,白若松仍然尽量贴着船舱边缘,躲开那些各异人群的目光,来到隔壁船舱门口,抬手就敲了三声响。
虽然没人直接说过,但是她猜测大家应该被安排在一起,易宁即便和自己不是一个房间,也应该会被安排进自己隔壁的房间。
甲板上都是乘客的私语声,白若松听不见房间内的动静,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还未曾有人来开门,抬手便想再敲两下的时候,门倏地一下就被打开了。
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出现在白若松的视线中,眉骨突出,眼窝深邃,鼻骨笔直挺翘,鼻尖还有些微微下勾。
他抬眼见了白若松,也并不曾有什么讶异的情绪,只是半敛着眸子静静看着她。
离得这么近,又是青天白日,白若松第一次发现云琼的眼睛原来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浅淡的黄褐色,或者说是深一些的琥珀色,瞳孔中映着金橙的夕阳余晖,颇有异族之相。
怪不得他有这般高大英俊的骨相,祖上应该是有一些胡人血统的。
白若松正胡思乱想着,这边云琼等不到她开口,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白若松霎时回过神来,猛地背过手去,头也撇向一边,露出红了个彻底的耳根。
“啊,我……”她支支吾吾着。
云琼盯着白若松通红的耳垂。
跟人一样,她的耳垂也是那种小巧圆润类型,薄薄的一层,微微透着光。
他不明白,面对他这样的人,她到底有什么好脸红的。
他已经回应了她的心意,她无论有什么目的,都应该达到了才是,又何必在他面前继续如此辛苦地伪装下去呢?
“我……我没什么事。”半晌,白若松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负在身后的手又开始纠结地揪自己的衣服下摆。
她想同他多少两句话,可又怕他厌烦,刚说了没事,又担忧起他觉得她没事干过来逗他玩,慌忙补充道:“那什么,我,我其实是想找易大人来着……我以为她在隔壁……”
云琼了然地点了点头,淡淡开口道:“你走错方向了,她在你房间的另一边。”
白若松讶异地小声“啊”了一句,似乎是想说什么一般将头扭过来看他,可视线刚一触及到他的脸,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撇了回去。
她似乎是随手挽的发髻,发髻很松垮,鬓角有几搓长长的发丝没有扎进去,被江风吹起,拂在凝脂般的面颊旁。
云琼无端觉得他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生出了一些痒意。
时间似乎倒流回了几天前,那个云雾遮蔽了弯月的漆黑的天穹之下,只有驿站朦胧的烛火光,他鼓舞勇气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氤氲,却在她白皙柔嫩的脸上留下了那样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也将右手背在身后握成拳,死死压制住自己的冲动。
白若松能感觉到云琼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边,她不确定他究竟在看什么。对他人目光向来露怯的她下意识想躲开,可双腿又像灌了铅,一动不动,只余内心充斥着的既期待又焦灼的忐忑。
她略微察觉到了什么,不愿这样离开,拼命想找寻一些话题来打破此刻的焦灼气氛,眼珠子左右游移着,瞥见他长袍下那黑色的靴子,垂下的蹀躞带,还有挂着的那枚双色海棠环佩。
白若松突然想到,那日在中央大街上,云琼坐在那辆不起眼的青顶马车中,只将遮窗的帘子撩开一个小小的缝隙来同她说话,应该并不曾看见这是个双色双环佩。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好机会一样,手忙脚乱地解开颈间扣子,露出脖颈上一小片白生生的肌肤,手伸着往自己胸口探去,在云琼惊诧的目光中捞出一根细链。
这是一根银色的细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环环相扣精美异常,链子底下挂着一个环佩,十分眼熟。
粗一看,正是云琼日日无意识在手中摩挲的双色海棠环佩。可是再细细看去,又能发现两个环佩似乎又是不同的。至少白若松手中的那一块明显要比云琼的要小一圈,花纹的走向也不大一致。
“你看,这是一对呢!”
她终于摆脱了那种怯意,睁圆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中似有波光潋滟,饱含着发自内心的欢愉,展出一个花一般的笑靥。
云琼沉默着,看她探着身子往自己面前递了递那枚环佩,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配合着解下腰间环佩,递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块环佩,内外镶嵌,花纹和花纹之间竟是相合得严丝齐缝,浑然一体。
“你看!”她将一整块双环佩举过头顶,孩童炫耀玩具一般炫耀给他看,带着一些急切。
云琼看着她,不接,她更是急,抓着双环佩就往他手里塞。银链子不长,她急切地往前递扯到了自己的脖子,小小吸了一口凉气,摸索着想解开却一时解不开,正咬着牙想硬扯,却被云琼抬手阻止了。
“是一对的!”白若松焦急抬眼看云琼,哑着嗓子道,“你信我!”
他宽大的,带着厚茧的手掌覆在她白皙柔嫩的手背上,相合之处散发出灼人的热意。云琼被这热意烫得浑身不自在,抿直薄唇,略略撇开目光,轻咳一声,道:“嗯。”
顿了顿,他又怕自己这样太敷衍,补充了一句道:“我省得。”
他自小便善辨人心,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言行举止中那几乎都要满溢出来的真诚。
他从来都是信她的。
一直以来,他不信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向前一步,取下那属于自己的一半环佩,紧握在手心,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乌黑的头顶,抚了抚那些凌乱的碎发。
发丝的手感很好,柔软,顺滑,像上好的绸缎。
白若松被很好地安抚了,她享受地眯着眼睛,顺着云琼抚摸的方向微微歪了歪头,像一只亲人的慵懒的猫。
“不是要去找你家易大人吗。”云琼唇边扯着一点淡淡的笑,柔声道,“去吧。”
她点头,又有些不舍地看了云琼一眼:“再……”
“登徒子!!!”
一声怒吼打断了白若松未曾出口的话语。
她一惊,肩膀下意识缩了缩,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甲板侧边近船尾的位置聚集着不少人,从衣着来看大多数是下层船舱的穷苦百姓,他们一样被声音吸引,不远不近地环绕在一处,既好奇地探头探脑,又惧怕惹祸上身而后缩着脚步。
“还说你不是登徒子?!”人群中心,有个女人正粗声粗气地吼着,“你非礼我夫郎还不是登徒子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另一个声音清朗的女声回应道。
“老娘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你!”
她们争执的动静实在太大,本来休息在船舱内的人也纷纷开门开窗探出头来观望。
白若松注意到自己船舱另一侧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孟安姗的脑袋探了出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而云琼的另一侧船舱则开了窗户,从里面伸出两三个较为年轻的女人脑袋,白若松认出是一路跟着伪装护卫的云家亲卫。她们不像孟安姗这么肆无忌惮,略略克制了一些,只伸出半张脸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其中有个小护卫左右扫视,看见了也同样一步跨出房间的云琼,瞳孔一颤,一下就把头缩了回去。
自己缩回去还不算,她还伸手摁住自己几个同僚的脑袋,都给拉拽了回去,随后“彭”一下关上了房间的窗户。
白若松:“……”
她突然意识到,云琼在军中似乎颇有积威颇盛。
不一会,那船舱的门便打开了,李逸垂眸敛目自内走出,转身关好门栅以后,这才来到云琼面前行礼。
“将……公子。”她好像有些紧张,一开口险些叫错称呼。
见云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什么,这才长舒一口气。
“去看看怎么回事。”云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