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紧急,易宁连刑部司都没有回,自大理寺出来就由含光门而出,率先去了医馆。
医馆最近不忙,老大夫正带着自己的双胞胎孙女在后院挑拣药材,伙计匆匆忙忙说有官娘子在外头找她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犯事了。
当她战战兢兢来到前间,被易宁问起记不记得六月初九来医馆里治疗的,掌心有伤的娘子的时候,忍不住“啊?”了一声。
“我这,别说我如今年纪大了,记忆力有所衰退。便是我还年轻,这医馆每日进进出出这么些人,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么久以前的某个病患啊。”
易宁早就有预料会这样,并不算太过失望,但还是例行公事一般又说了句:“请再想想,那位娘子在你这里借了笔写过信。”
老大夫还是摇头:“当真不记得了。”
易宁眉头微拧,刚转身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因为想到什么而福灵心至,转回头来:“再想想,那小娘子生得十分清秀好看,乍一看会以为是位男子。”
她这么一说,老大夫突然就有些印象。
人是视觉动物,总是对美丽的事物记得更清楚一些,更何况那还是一位美丽又温柔,对自己两个皮猴一般的小孙女都十分有耐心的娘子。
“如果是那位娘子的话,我只记得她确实是手掌受伤了,写没写信就不知道了。”
能够证明手掌受伤就够了。
易宁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后放低姿态道:“那位娘子如今被卷入了一宗案子中,如今想请大夫帮忙做个证。”
记得一个病人和出堂作证完全是两码事,那大夫明显犹豫了起来,易宁便安慰道:“不会为难大夫的,不过是需要大夫将那日所记得的事情复述一遍即可。”
“这......我记得的也不多。”
“记得多少说多少便可。”
老大夫犹豫半晌,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搪塞道:“容我考虑一下。”
易宁身为朝廷命官,总不能跟个土匪一样将人压着强迫她去,只能说了两句好话便退出了医馆。
她回到宽阔的官道上,发怔了一小会,心里正想着幸好还有下个人选。刚准备往回走,一侧脚掌都还未抬起,便听见有人在喊她。
“易郎中!”
那人一身玄色,腰后挎着横刀,在数十步开外对着易宁挥了挥手,随后身形灵活地穿过人群来到易宁面前。
正是钦元春。
易宁惊讶道:“是钦将军,你怎么在此?”
钦元春咧了一下嘴。
易宁注意到她虽然做出一脸放松的模样,可实则身形紧绷,右手臂屈起微微往后伸,是一个随时方便拔刀的姿势。
“云血军驻扎在玉京外头,我跟着将军去练兵了几日,刚回来呢。”
易宁无论是在分巡前还是分巡后,都和云血军没有什么交集,何况云琼还是个男人,过多接触总是徒增流言蜚语,自然也不清楚他们的行程。
“钦将军辛苦了。”她拱手敷衍了一下,道,“只是我如今还有要事,就不与将军寒暄了。”
说罢,易宁刚想走,却被钦元冬伸出的结实有力的手臂一下架在了腋下。
“易郎中别急着走啊。”她笑着,眼珠子有意无意往易宁的身后看了一眼,口中道,“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将军的马车就在那边,送送郎中呗。”
云琼是男子,虽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但是行事极有分寸。这么久了,易宁还没见过他亲近白若松以外的女人,更别说是邀请不熟的文官同乘了,故而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毕竟是分巡合作过的关系,易宁还是对云血军有几分信任的,当即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二人相挟行了几步,来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华盖马车旁。
钦元春放开易宁的手臂,往后又看了一眼,面上的笑容这才渐渐消了下去。
她双手抱拳,对着马车方向道:“将军!”
“怎么样了?”马车里头的云琼问。
“人已经不在了。”钦元春道。
易宁想起钦元春的警惕,和有意无意向后张望的动作,立刻明白过来:“我被跟踪了?”
她虽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但终究只是个文人,若是被会轻身功夫的人混在人群中跟踪,一时是极难察觉的,何况她的心思还都在别的事情上,并没有过多注意周围。
“易郎中就是一点就通,不过放心,那人已经撤回去了。”钦元春又笑了起来,话题一转稀奇道,“不过这个时间,郎中不在刑部司当值来这医馆,可是受伤了?”
易宁这才想到云琼大概率还不知道白若松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易宁不想和别人过多解释,但是考虑到云琼和白若松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还是直言解释道:“白若松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狱中。”
马车的车窗处的帷幔突然被一只手掀开一点点,易宁只能看见云琼硬挺的下颌角。
“易郎中。”他沉声开口,“请与我详细说说。”
*
另一边,大理寺狱中。
白若松在易宁走后又睡了一点回笼觉,全然不知外头因为她的事情有多少人坐立不安,日晒三竿才被前来送饭的狱卒小声喊了起来。
那狱卒在大理寺狱当了多年的差,见惯了各种官员,最是有眼色。
她明白进了这大理寺狱啊,品阶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有些人常年身居高位,看上去一副谁也瞧不起的硬骨头样,但第二日就上了断头台,再硬也要身首分家。
而像白若松这种穿着官服,干干净净进来,既不受刑,还准别人进来探望的啊,是最有可能出去的,所以她对白若松的态度算得上是十分温和。
“娘子瞧瞧有什么忌口的。”
她从掉了漆的托盘上头端下来几个粗瓷盘,白若松定眼一瞧,立刻认出了这是公厨所出的餐食。
三省六部的大伙虽然各司其职,但毕竟都挨在太极宫前头,也共用同一个公厨,被称为政事堂食。
刑部大牢的规矩是,犯人的吃食一律由家属提供,只有家属提供不起,或者是没有家属的,才会由刑部统一提供。
但那也是十分简单粗陋的吃食,必然不会由政事堂食提供。
不过这也是刑部的规矩罢了,白若松不清楚大理寺狱是不是也是这套规矩。
她礼貌谢过狱卒,接过筷子以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大理寺狱的待遇这么好,犯人的吃食从公厨提供?”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狱卒尴尬地笑了声,解释道:“如今天气热,这吃食都有些馊了,吃坏了人就不好了。总归我也是要去公厨的,顺便就给娘子带了一份。”
白若松颔首,夹了一筷子,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了起来。
等那狱卒带着托盘走远后,她才站起身来,寻了个角落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古往今来,有条定律一直没变,那就是食堂大锅饭必定难吃。
白若松觉得这筷子不知是什么菜的绿叶子散发着一股苦味,像是直接焯水的水煮菜,没有油也没有盐,并且叶子边缘还毛毛的。
她叹了口气,扒拉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髻,从里头摸出束发用的银簪,将那几碟子东西挨个试了一下,并没有发黑的迹象。
很好,至少证明没有硫化物。
她又扒拉了一下,将每盘里头都挑出一点点,丢在了刚刚吐出来的角落。
不一会,就有蚂蚁和老鼠发现了这天降美食,纷纷围过来分食。
白若松有些怕老鼠,离得远远地,伸长了脖子观察了小一刻钟,发现没有生物受到伤害以后,这才端起碗来开始往嘴里扒饭。
扒到一半,外头走廊处突然有了动静。
白若松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耽搁太久了,狱卒来收碗筷了,便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就在她两边腮帮子都如同松鼠颊囊,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时候,刚刚离去的狱卒走到了门前,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公子。
那小公子头上带着帷帽,手中挎着一个食盒,着一身华贵的金丝白纹县花雨丝锦裙,走路莲步轻移,聘聘婷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小公子。
那狱卒对他毕恭毕敬,垂首敛目的一眼都不敢抬头,打开门栅铁链上的锁头以后,就侧身谄笑道:“小公子请。”
那小公子带着帷帽都能看出他是高昂着头颅的,被人这么谄媚也全然没有不适之色,反而还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狱卒摸了摸鼻子,居然什么都没敢说,悻悻离开了。
白若松盘腿坐在地上,一边呆愣愣看着眼前的小公子,一边还努力咀嚼着口腔中满满当当的食物。
她觉得小公子的身影有些耳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
那小公子放下手中食盒,双手撩开帷帽前的白色轻纱,露出了一张细致秀气的脸。
居然是言筠。
白若松没想到会看见言筠,一个惊诧就咽下了口腔中的食物,被噎得翻起了白眼。
言筠见状也吓一跳,连忙打开自己带着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瓷盏,掀开竟是香气扑鼻的一碗羊汤。
他扶着碗底,将瓷盏伸到白若松的面前,白若松接过一连引了好几口,这才将这一大坨不可名状的食物从食道中冲了下去。
被塞入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东西的食道火辣辣地疼痛着,白若松咳嗽了好几声,用袖子拂去了眼角的生理性泪水,这才抬首去看言筠。
“你怎么在这里?”
言筠全然没了白若松那日在赏花宴上看到的那种锐利的气势,也没有面对狱卒时展现的小公子的矜傲。
他垂着首,不停轻抿的嘴唇暴露出了一丝内心的不安与尴尬,半晌才颤动着抬起羽扇一般的长睫,露出底下乌黑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珠子。
“堂姐。”他小声唤了一句。
白若松被他这么一搞,也感觉有些尴尬。
其实仔细想想,要是她哪天突然知道自己有所期待的相亲对象,其实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堂亲的话,怕是比言筠表现得还要夸张,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她别过头去咳嗽了一声,强行打破这种沉凝的尴尬道:“那啥,你来这里你祖母知道吗?”
言筠摇了摇头,忍不住提醒道:“那也是你祖母。”
白若松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大理寺监又不是什么踏青的好去处,早些回去吧。”
言筠又摇了摇头,伸手将食盒里头的吃食一一拿了出来。
不愧是相府的东西,小小的碟子上头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吃食,色香味俱全,一下就把白若松拉回了赏花宴那顿饭。
白若松摸了摸自己七分饱的胃,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两口,接过言筠递过来的玉箸就夹了一筷子光明炙虾。
言筠见白若松眯着眼睛吃得开心,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他不能像白若松那样不雅观地盘腿坐在地上,只能半蹲着,默默开口问了一句:“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白若松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满眼担忧的言筠。
她是相府血脉没错,可她的父亲言长柏本已经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了,到了她这里,血脉里头弯弯绕绕混杂着的东西一时半会都讲不清楚,可以说言相不认她也完全没问题。
而言筠,言相最宠爱的正统嫡孙,白若松想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所谓“堂姐”如此关心。
白若松歪着头思忖了一会,道:“说不清,总不会丢了性命的。”
她又说:“你想知道这些,问一下你的祖母便是了,她手眼通天定能知晓,不用特地过来,大理寺监不是什么好地方,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