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的前头是太仆寺和太常寺,后头就是门下外省,白若松被羽林卫一路压着自安上门街向后,经过门下外省外头的时候,引来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士的围观。
羽林卫自皇城中直接抓人虽然稀奇,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谁不爱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空来看热闹呢?
将心比心,白若松觉得自己挺爱的,所以在看见那些三三两两搭在一起假装忙碌经过,其实探头探脑想瞧瞧什么情况的人的时候,内心格外绝望。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她总感觉这一队羽林卫走得格外慢,仿佛就是故意要给别人看一样。
照道理她们这种身高腿长的武官应,走路应当大步流星,可如今竟是连她都觉得步子迈得有些小。
羽林卫带着她经过长长的安上门街,拐入空荡荡的横街以后,突然就加快了的脚步,再次验证了白若松的猜测。
几人在延禧门的监门卫处验明了身份,绕过太极宫,直接在丹凤门外将她交接给了千牛卫。
千牛卫是大内禁军,甚至可以在御前带刀。
在看见她们与羽林卫交接,出示的鱼符的时候,白若松就明白了谁要见自己。
果不其然,千牛卫带着她进了丹凤门之后,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并没有再像犯人一样压着她。
大明宫内的气氛压抑而肃穆。
宫内甬道上来来往往着许多女使与男侍,他们皆是一副垂首敛目,除了眼前的一小块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即便是面对千牛卫办事的队伍,也无动于衷,如同牵线的人偶,和安上门街探头探脑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若松顺着千牛卫的牵引,一路绕过早朝的宣政殿,来到东边清思殿旁边的一座重檐歇山式的二进制建筑前,最中间的大门上悬写着“御书房”的烫金牌匾。门外,一左一右正候着两名上襦下裙,外披鹅黄色褙子的女使。
一侧的女使见了带着白若松的千牛卫,侧身将那牡丹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闪身入了内间通告。
这么大的门,打开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那入内通告的女使看起来不像是习武的,但脚尖点地竟是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白若松等在御书房门外,只觉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这么热的天气,在这内廷之中,居然连蝉鸣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一点簌簌之声。
不多久,那女使闪身而出,对着众人一福身行礼后,转头朝着白若松单独道:“圣人有请。”
白若松一怔,左右环视,发现带着自己前来的千牛卫都没有动,便明白过来,独自一人跟着女使入内。
只是将将跨过门槛,一股阴凉之风便扑面而来,像是走进了什么天然溶洞之内,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暑气。
白若松低垂着头颅,不敢抬首四处乱看失了礼数,只是随着女使前进的时候,用自己的余光望过去,感觉殿内左右两侧似乎都放着巨大的青铜制的冰鉴,正往外散发着阵阵白色的雾气。
越往里走,雾气越是浓郁,霎时便如临仙境,冻得白若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大约前行数十步,女使停下了脚步,退至一旁,白若松心领神会地拱手礼道:“圣人万安。”
四周一片寂静,周围站着这么多女使,可是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前方轻微的衣料摩擦,和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青蛙,被放在一抔温热的水中,自以为安全,却不知道底下柴火哔剥,燃着熊熊烈火,要将她炙烤殆尽。
“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磕碰到了瓷器上的声音。
白若松不敢抬头,屏息凝神,随后听见前方传来女人淡淡的声音。
她的嗓音带着些哑意,声音平平,语调中却带着久居高位,睥睨众人的冷意。
“白若松。”女帝开口,一字一句都如断头台上那柄又重又利的刀刃,在刹那间便冲着白若松倾泻而下,“既见天子,为何不跪?”
白若松呼吸一窒,只觉背脊上仿佛压有千钧之重。
她抑制住手臂的颤抖,一撩长袍下摆,膝盖屈起跪伏于地,学着记忆中云琼的模样,尽量将脊背挺直,紧盯着铺就在御书房的青石地板中间的那条缝隙,高声道:“臣叩见圣,圣人,圣人万安。”
白若松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御书房内。
在令人窒息的一片沉寂中,她以为女帝会勃然大怒,可谁知最后却只等来了一声轻笑。
女帝合上手中奏折,向后靠在凰座的靠背上,对着候在一旁的徽姮笑道:“徽姮,你瞧瞧咱们这个战战兢兢的探花娘子啊,真是同之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改变。”
徽姮垂眉顺眼,应和女帝道:“圣人说得是。”
白若松闻言,却并未松懈绷起的背脊。
她只觉得那容器底下虽不见火焰,但那炙红的炭火仍旧在慢慢提升着水温,等待着在她松懈的时候,一击毙命。
“白爱卿起来吧,赐座。”
女帝一挥手,方才给白若松带路的女使搬过来一张圈椅,供白若松坐下。
白若松也不敢推辞,僵硬着身躯,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圈椅上,屁股只挨到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爱卿可知,朕今日教羽林卫演这么一出戏,随后将你偷偷带入宫中,所为何事啊?”
白若松放手放在膝间,盯着自己浅绿色官袍上绣着的小朵花,眼睛一眨,哑声道:“臣,臣愚钝,不敢妄议帝王。”
女帝是半路皇帝,从前只是个闲散亲王,后来先帝,也就是如今女帝的嫡姐桓德帝在位五年之后匆匆病逝。
死前后宫之中别说凤君,便是连贵君也没封,只有几个六七品的御郎和承修,子嗣更是空空如也,只得让身为亲王的如今的女帝登上了帝位。
只是从先帝的封号“德”上,便能看出来先帝是一个多么政治清明,赢得人心的好帝王。
女帝初登帝位,见识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前朝旧臣对她的不满与控诉。
她们自大狂妄,把持着朝政,认为她不过是占了皇家血脉的优势,实际上连自己那个嫡亲姐姐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使得她的敕令屡屡推行不下去。
这么多年过了,女帝铁血手腕,早就把能杀的杀,能抄的抄,剩下不能动的也夺了实权,让她们变成了空架子。
所以女帝并不喜欢那些狂妄自大,自命不凡的文人,反而对白若松这种虽惊才绝艳,胸有沟壑,却怯懦胆小,好控制的人拥有着天然的好感。
她将白若松放在易宁身边,也并没有要改变她性格的打算。
“听闻爱卿甚为孤勇,独闯匪寨解救百姓,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胆小如鼠了啊?”
白若松抿了抿唇,不得不硬着头皮奉承道:“圣人是天子,区区匪徒怎可与圣人相较。”
女帝一拍桌子,仰天大笑了起来。
旁边站着的徽姮目光复杂地看了白若松一眼。
等女帝笑够了,这才伸手,绕过堆叠整齐的奏折,将一旁单独陈列的一张奏折拿起,递给了旁边的徽姮:“爱卿不妨瞧瞧这个。”
徽姮接过奏折,双手捧着小步行至白若松面前。
她也是女使标准的上襦下裙的装扮,但外头披着的褙子却是漂亮的木槿紫,十分温柔,和她本人清冷的气质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白若松使劲动了动手指,这才驱使着自己被御书房冰鉴冒出的冷气,冻到有些丧失知觉的手臂伸了出去,接过了那本奏折。
她双手并用,缓缓摊开折页,居然有一封信从夹层中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白若松知道这封信能够夹在奏折的折页当中,就说明它非常重要,自己应该俯身捡起来。
可脑子知道,身体却动不了。
白若松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奏折上的字,瞳孔倏地一颤,菱唇顿时褪去了全部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她纤细的手指震颤起来,指腹紧紧压在奏折的纸页上,摁得指甲盖都变成雪白一片。
在那五折的纸页上,满满当当写着的都是弹劾白若松的话语。
说她身世不明,说她刻薄寡恩,说她野心勃勃,说她......意图谋逆。
白若松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紧绷到快要扯断的弦。
她腹部肌肉紧绷,使劲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强迫自己往下看,最后在末尾署名上找到了这封奏折的作者——刑部侍郎何同光。
就在这一刻,白若松意识到了,这事何同光的报复。
或者说,这是何同光背后的,尚书令佘荣的报复。
她合上奏折,一手撑着圈椅的扶手,艰难地俯下身子,捡起了那封一开始就掉在了地上的信。
这封信正是奏折中提到过的,谋逆的证据,信封上书“道安亲启”,字迹赫然就是白若松自己的。
打开信封,里头薄薄的一页信纸,字字句句都是对女帝的不满,对政权的不满,对自己碌碌无为,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邀请看信者同自己一道创立更好的新政权。
最后的最后,于末尾端端正正些着——白若松书,桓文二十二年六月初九
白若松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女帝。
她就坐在那张雕刻着百鸟朝凤图的巨型红木案几后头,以手支颐,言笑晏晏地看着白若松,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以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哒——哒——哒——
那缓慢的,一下一下的声音,却比战鼓更要激烈,如凌冽寒刃,刀刀催人命。
女帝鲜红的,勾起的唇瓣一动,淡淡开了口,眼中全然没有半分笑意。
她说:“爱卿不和我解释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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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 1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