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两点,黑色轿车终于在门口停下。
纪怀安先下了车,绕到旁侧打开后座的门,探进去半个身子,忙活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抱出一个人。
任如诗打开车后备箱,取出一架银色的轮椅提在手上。
花园里的石子小径颠簸,不敢把人放在轮椅上,只得由纪怀安抱着他过来。
任歆定定站在灯光刺目的客厅门口,看着他们三人的身影。
纪南知那么狠狠一摔,摔断了腿。
修长的左小腿上缠了一圈厚厚石膏,看上去苍白无力。他眉头紧皱嘴唇泛白,面色也不太好。
纪怀安抱着他快速经过时,他还微微转头看了任歆一眼。淡淡一瞥,眼里寒光如剑。
不难看出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对她敌意很大,而且不是一般的大。
任歆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要跳楼,但无论怎样,他是想给她们母女一个下马威。
他做到了。
他们赶去医院这几小时里任歆如坐针毡,虽然任如诗发了短信告诉她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但她浑身发凉,心里也一阵接一阵的慌张。
偌大且陌生的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像一只误闯豪宅的飞鸟,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要扑腾的羽毛,小心藏匿自己的存在。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任如诗和纪怀安一起把纪南知送到一楼最里端的卧室,大概还需要安抚纪南知的情绪,他们一同忙活了许久任歆才看见任如诗满脸疲惫的走出来。
今天一天委实颠簸动荡,任歆不好过,她也不好过。
“妈?”
“嗯,没什么事的。”
任如诗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又无奈摇摇头走到任歆身旁。
她们的行李还没收拾,箱子和包都堆放在客厅角落里。
“歆歆,今天的事别告诉其他人。”任如诗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任歆是任如诗和第一任丈夫的女儿。
第一任丈夫结婚没几年便出了轨,被任如诗带人捉奸在床,几经波折后她带着任歆改嫁了第二任。
第二任丈夫是个很会包装自己的赌徒,婚前人模人样结婚后原形毕露,短时间内便欠下巨额赌债,连累她们母女一起过了不少穷苦日子。
尽管任如诗看人的眼光着实不行,但任歆依然坚信她终有一天可以找到良人。
而良人究竟是不是这第三任丈夫,任歆之前觉得是,现在却不敢肯定了。
“你这哥哥他本性不坏的,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突然有后妈,一时间有些激动而已。怀安说南知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任如诗笑了笑。
任歆不是傻子,虽然只有高一但已经完全明白了高中生社交法则——
对于男生而言,长得好看基本就算赢了一切。
纪南知拥有那样一张艳惊四座的脸,足以在校园横行霸道了。
他在学校里受欢迎是必然的。
夜里,任歆躺在二楼侧卧。
大圆床上柔软舒适的床品是纪怀安特意为她准备的浅粉色法式套装,考虑到青春期孩子挑剔,整个房间的软装都更换了。
长绒白地毯、铃兰花灯具、复古蕾丝窗帘……每一件都是小女孩喜欢的样子。
任如诗说过,纪怀安得知任歆是女孩时特别开心,因为他只养过儿子,从没体验过养女儿。
他很期待女儿,也确实认真对待任歆。
睡前纪怀安还悄悄把任歆拉到一旁,告诉她如果以后纪南知悄悄欺负她,一定要及时告诉他。
虽然他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善良乖巧的好孩子,但如果任性欺负妹妹,也是会严肃教训他的。
当着纪怀安的面,任歆笑得很开心,满口答应。
但她心里清楚,如果纪南知真的欺负她,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爸爸纪怀安人很好,对任如诗也好。
任如诗向来见不得任歆受什么委屈,如果这个家不能让任歆开心,那她即便自己过得满意也是会换带任歆离开的。
这是第三任了啊。
任歆眨巴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长叹一口气。
心里想着任如诗以往那些事,她的喉咙逐渐干涩起来。
晚饭是纪怀安叫酒店给她送来的,她吃的不多,但西城口味偏咸,现在口渴耐奈。
水在楼下,现在凌晨两点。
任歆在心里挣扎了片刻,还是起床了。
任歆穿着粉色花边睡裙,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楼道里小心翼翼摸索着。
夜晚的风很凉。
楼道里的窗户半扇未关,幽幽的风从窗外灌入,吹起了任歆的裙摆。
夜幕已深,只有月光洒在面前。
任歆白净的双脚藏在棉质拖鞋里,缓慢在旋转楼梯上移动,不愿发出太大的声响。
片刻的迟疑后,任歆抬脚踩到客厅柔软的地毯上。
一转头,忽然看见幽暗的客厅中立着一个白色身影。
两侧的落地窗将月光最大限度投洒进来,光亮仿佛都汇聚在那人身上。
白色的月光、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皮肤。
风将他的衬衫吹动,柔和的衣料贴在身体上,勾勒出纤细动人的腰身。
任歆忍不住倒吸一凉气。
他倏忽回头看向任歆,黑色碎发在空中微微起舞,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精致的眉眼。
他一双剑眉紧皱,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骤然冒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纪南知的愤怒是一把开刃的锋刀,绝不留情直直捅向任歆的心脏。
“你做什么。”他先开了口。语气冷冷,处处写着不欢迎。
或许是因为白天刚受伤,他现在站得十分艰难,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裹了石膏的腿屈着膝盖,看上去微微发颤随时会摔倒。
任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扶他,但出于本能她仅仅是立在了原地,不敢上前。
“我渴了,下来喝水。”任歆说。
“喝水?二楼没有水吗?”他直勾勾盯着任歆看,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不知道有。”任歆微微低头,不想和他对视。
“不知道有?”纪南知顺手抓起桌上的花瓶,抬手便要扔向那谎话连篇的女孩。但刚刚拿起花瓶又忽然顿住。
时候不早了,他爸爸也睡觉了。
任歆瞪大了双眼怔怔看着他,并没有躲。
纪南知皱眉低哼一声,又将花瓶放回桌上。
一抬一放,他的身体很快失去了平衡。
只见少年那颀长消瘦的身体陡然开始摇晃,片刻后便砸落在地上。伤腿连带着石膏一起压在身上,疼得他瞬间脸色惨白。
任歆吓了一跳,手指骤然缩到胸前,心脏又开始扑通乱跳。
应该去扶他吗?
但是他刚才想拿花瓶砸她,现在走过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他比任歆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凶,像一只恶意满满的小豹子,见到人便要张开獠牙用力咬上几口。
任歆还在心里纠结着,地上的人先叫喊起来:“你愣着做什么?滚过来扶我!”
他侧躺在地上,两手因为疼痛攥成了拳头,但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短短几分钟内他的额头便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折出一丝寒冷。
任歆很怕,但还是走了过去。
两只胳膊刚搭都他身上,他便忽然反手抓住了任歆。
纪南知刚从医院回来,力气不算很大,但他用了十足的力,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把任歆的手腕捏碎。
他挺翘的鼻尖距离任歆的脸蛋不到十厘米,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字。因为离得近,任歆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水味。
“你叫什么名字。”他咬牙问。
任歆努力想要往后躲,但始终挣不脱他的手,只好挣扎着回答:“我叫任歆。”
“任歆?”他似乎正忍着痛,呼吸有些粗拙,“任歆,你给我听着,前段时间是我家老头发了疯、神志不清所以看上你妈,但是你们可别以为攀上高枝变凤凰,别想在这个家胡作非为,你妈给我爸提鞋都不配。”
任歆呆住,脑子里忽然嗡了一声,迅速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和任如诗一起过了那么多颠沛流离的日子,但她觉得多苦都无所谓,只要妈妈幸福就好,她所忍受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妈妈。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当着她的面骂她妈妈。
任歆弓着腰,胳膊被他拽着,只能缓缓抬起脚——
用力踹向了纪南知的胸膛。
粉红拖鞋随着任歆收回的脚而脱落,与此同时,一脸不可置信的纪南知猛然往后仰去。
任歆看见他的脑袋撞向了后面餐桌,“咚”的一声,餐桌上的花瓶也随之一晃,险险要落下来。
纪南知摔了个人仰马翻,脸色迅速从惊愕变到暴怒,眼睛里扫出要杀人的光。
任歆与他对视一眼,出于本能的调头就跑。
她脚上只剩一只拖鞋,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刻不停跑向二楼的房间。
任歆大脑绷紧了一根弦,冲进房间转身把门反锁,快步跳到床上躲进了被子里。
刚来第一天就把继父的孩子给打了,还是个断了一条腿、刚从医院出来的孩子。
任歆心脏狂跳,两手死死拽着粉红被子,脑子里反复想象明天纪怀安和任如诗吵架的样子。
怎么办?
任如诗的第三次婚姻要毁在她手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