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奇道:“我还没提呢!你听谁说的?”
东珊便把苏棠来过一事简略概述了一遍, 傅恒了然点头, 啧叹道:“还能是谁?敢与鄂中堂抗衡的,唯有张阁老,这两人斗了大半辈子,互不相让。maixi9此次休如被参,正是张阁老授意。”
张廷玉?居然是他的意思?“他与鄂中堂有仇,何必要祸害鄂容安?”
“只因这当中牵扯的人太多。”换上便服后,傅恒来到躺椅上坐下,东珊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捏着他的手指, 帮他放松筋骨。
被夫人这般拉来扯去, 傅恒甚感舒坦, 但一想到鄂容安深陷党争,他又心生忧虑,枕着胳膊哀叹道:
“仲永檀你应该记得吧?上回他所参的鄂善,还有被革职的侍郎吴家驹, 他们都是依附张廷玉的官员,而仲永檀则是鄂中堂的门生,当时仲永檀密奏一事,其实是鄂中堂在背后指使, 想借机打击张党。
弹劾成功后,仲永檀由此发迹,深受皇上器重,这回他们又打算弹劾刑部尚书张照, 却被张照提前察觉,反咬一口。只因皇上打算派仲永檀去江南治赈,这道留中密折的内容尚未公开,仲永檀却告诉了休如,偏巧此事被张照知晓,便立即上疏弹劾。”
东珊听得稀里糊涂,“留中密折是何意?”
她听得太认真,一时间忘了给他捏手指,傅恒反握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道:
“皇上御批过的奏折大都会送至军机处另行抄录一份,以备核对查找,但有些机密要事,皇上不愿公开,便会留在宫中,不发往军机处,此举谓之留中。也就是说,折子没到过军机处,鄂中堂不可能知晓,仲永檀却私下告知休如,说皇上要派他去治赈,休如才会被连累。”
“那他会不会被严刑拷打啊?他那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生受得刑部的折磨?”
目睹东珊蹙眉忧虑的模样,傅恒心下微酸,“你好像很关心他?”
闻到酸味的东珊当即甩开他的手,白他一眼,“我是替苏棠问的,她很担心她的夫君,才让我向你打探,我即便是关心,也只是作为朋友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傅恒暗恨自个儿嘴快,赶忙坐起身来,搂着她的肩好言哄道:“开个玩笑,万莫生气。”
才成亲时她就解释得很清楚,如今已成亲四载,他居然还在怀疑?“咱儿子都快三岁了,你还胡思乱想呢!”
“没瞎想,就随口一说,我错了,夫人莫恼。”生怕她恼火,傅恒打岔说起了旁的,
“原本官员审讯的确在刑部,但弹劾者张照乃是刑部尚书,为避嫌,皇上特将仲永檀和休如关押在内务府的慎刑司中受审。”
一说起正事,东珊也就没工夫与他计较,“内务府?那不是你的地盘吗?是你在审他们?”
摇了摇头,傅恒道:“我与鄂容安本就是挚友,皇上怎么可能让我审他?审查之人乃是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张廷玉以及讷亲等人。”
实则东珊最担心的还是傅恒的境遇,“那你和鄂容安交好,会不会被牵连在内?”
“那倒不会,”傅恒行端坐正,自是无畏,
“皇上之所以严查此事,正是因为鄂党与张党斗争太过剧烈,所以才借着此事拿鄂中堂开刀,我与休如虽关系密切,但并未参与朋党之争,是以问心无愧,再者说,休如也不可能把我扯进去,你不必为我担忧。”
只要他没事就好,东珊暗舒一口气,但又不愿表现出来,撇嘴嗤道:“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
“难道你不关心我了吗?哎呀!我的心好痛,需要夫人揉一揉。”傅恒故意回趟着哀嚎连连,东珊知他是假装,压根儿不理会,起身往外走去,没奈何的傅恒只好坐起来跟了出去。
想起一事,东珊停步回首问他,“苏棠还在等消息,你所说的这些,我能告诉她吗?”
斟酌片刻,傅恒沉吟道:“朋党之争这些事不能说,她一个女人也不懂,懂得也没用,你只告诉她,皇上说了,休如乃是三品大员,不受刑讯,只审问即可,劝她莫忧心,毕竟鄂中堂是先帝留给皇上的重臣,皇上看在先帝的面儿上也不会拿他们怎样。”
既如此说,东珊便按照他的意思,差人去襄勤伯府回话,为防落人口实,傅恒嘱咐小厮从后门走,万不可张扬。
苏棠闻讯心稍安,只盼着皇上顾念君臣旧情,千万不要太过为难鄂容安。
翌日,傅恒并未当值,休班在家,带着东珊去愉郡王府参加喜宴。
去年腊月间,芸茹怀了身孕,今年八月底诞下一女,今日乃是满月宴,东珊作为姐姐,理当出席,苏棠虽是心中有事,却也得去送份贺礼,最重要的是,她只道自己能在宴上见到东珊。
两人在愉郡王府碰面后,东珊劝她莫担忧,说鄂容安人在内务府,只要一有消息,傅恒便能知情,定会派人知会她。
感激之余,苏棠又生忧虑,“昨日我去找你,回来额娘还训了我,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去你家,万一连累傅恒就麻烦了。”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鄂容安的事,傅恒肯定上心,时刻关注着呢!”一路上东珊都牵着她的手,丝毫没有因为鄂容安犯事而疏远她。
说话间,已到得后院,东珊瞧见妹妹,道喜连连。
芸茹刚出月子,先前都是编着辫子,今日才正式梳妆打扮,一身绯色蝶花氅衣,喜庆又艳丽,已为人母的她褪去青涩,满目柔和,见两位姐姐进来,忙招呼她们入座。
整个月子坐完,芸茹一照镜子便惆怅,“姐姐瞧我可是发福了?”
东珊仔细打量着,似乎比以往稍显圆润,“之前太瘦,现下脸上终于有点儿肉,倒是好事,你若生完孩子却瘦了,我还要找愉郡王麻烦,问他是不是苛待你呢!”
那边厢,嬷嬷将睡醒的孩子抱来,东珊顺手接过,笑叹道:“这一个月不见,感觉长得好快啊!才出生那日瞧不出来,今日再看,明显很像你。”
苏棠在旁瞄了一眼,应声道:“的确很像芸茹,又是个美人胚子呢!”
看着襁褓中才睡醒的女儿,小小的人儿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芸茹满目怜爱,原先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今生下女儿之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人,夫君疼她,女儿乖巧,往后若是能再添个儿子,这人生便算是圆满了。
此时的芸茹沉浸在幸福当中,丝毫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波澜!
愉郡王府一派热闹景象,而身在内务府慎刑司中的鄂容安却是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受审!
纵然未曾上刑,于他这样清傲的男子而言,被王大臣们审问亦是一种屈辱!奈何他在河边湿了鞋,脱不了干系,心知此事无可辩驳,若是狡辩,只会令皇帝更愤怒,于是鄂容安供认不讳,承认自己的确听仲永檀提过留中折一事。
鄂尔泰与和亲王弘昼暗中交好,弘昼不意为难他们父子,审查之后决定以仲永檀泄露机密定罪,乾隆却认为此罪太轻,且他认为仲永檀绝不会只犯过这一次,既然仲永檀敢与鄂容安说密折上的事,那与鄂尔泰闲聊密折岂不是家常便饭?先前几回密奏,想必他已提前与鄂尔泰商议过。
也就是说,仲永檀乃是鄂尔泰亲手锻造的一把刀,鄂尔泰利用他去弹劾自己的政敌,铲除异己。亏得乾隆还认为仲永檀刚直不阿,原来只是受人指使!自觉被耍弄,乾隆咽不下这口气,当即下令命三法司会审,重审此案!
皇帝意欲追究到底,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的人一看这架势,皆在猜测着皇上是不是准备拿鄂尔泰开刀?难不成鄂尔泰要倒台了?
众人一看情势不对,再不敢维护,再三审查之后,尽管仲永檀始终不承认自己受鄂尔泰指使,但他与鄂尔泰父子来往过密,结党营私的证据确凿,三法司一致提议,将鄂尔泰一并革职拿问!
此时的鄂尔泰是墙倒众人推,只因朝臣拉帮结派乃是皇帝的大忌,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他辩解,张廷玉对于这样的结果幸灾乐祸,斗了几十年,鄂尔泰若是能倒台,他甭提有多痛快!
傅恒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一旦罪名坐实,那么鄂中堂父子便难再翻身,他打算到皇上面前为鄂尔泰说情,傅文却是不许,
“皇上正在气头上,你若去求情,指不定连你也会受牵连。”
别家的事,傅恒自不会多管,但鄂容安是他的好兄弟,鄂中堂又对他很是疼宠,他怎能袖手旁观?
“那年我被皇上罚跪,鄂中堂曾为我求情,他与咱们的阿玛是世交,如今他落难,我不能不管不顾。”
老九知恩图报,且对兄弟肝胆相照,傅文明白他的心情,但却不能放任他胡来,
“他们提议将鄂中堂革职,但皇上尚未应允,仍在考虑之中,就证明此事仍有回转的余地,你万不可意气用事,且等着皇上定夺之后再作打算。”
“等皇上旨意下来,哪儿还有回转的余地?”
傅恒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傅文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九弟,你信我一次,咱们皇上有分寸,鄂中堂不是一般的臣子,皇上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他处置,你且再等等,若然皇上真要将其革职,再想办法。现下你稍安勿躁,静等结果,千万不要惹怒皇上!”
老四一再拦阻,傅恒深思许久,这才答应静观其变。
实则此时的乾隆亦处在犹豫当中,打从弘皙逆案解决之后,他就准备着手朝臣的朋党之争,鄂尔泰与张廷玉斗法不是一年两年了,原本朝臣就不该一家独大,得有人牵制,是以乾隆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但鄂尔泰丝毫不收敛,此次仲永檀一事令乾隆着实失望,他很想借机铲除鄂尔泰,但又顾忌后果。
一旦鄂尔泰退出军机处,那么张廷玉便成了唯一的元老,但张廷玉是汉人呐!军机处必须得有满人来做领班,讷亲是乾隆颇为器重的臣子,奈何他还年轻,且他的声望与鄂尔泰相比,终究有悬殊。
再者说,鄂尔泰乃是三朝元老,倘若他因为这一件事就将其革职,难免令老臣心寒,亦不符合他宽仁的做派。
可这样的机会难遇,究竟是趁机打压,还是适可而止,乾隆一时间未能决定,干脆去往后宫,看望孩子们。
和亲王弘昼的长女早在乾隆元年便被皇帝认作养女,接入寿康宫中,封为和硕和婉公主,由太妃们教养,是以和婉公主与三公主皆住在寿康宫内,三公主比她大三岁,两人相处得甚是融洽,此刻两位小公主正在玩跷跷板,两人分坐于两端,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玩得不亦乐乎。
皇后闲来无事,亦来到寿康宫中看望女儿,看着孩子们玩儿那么开心,皇后的面上亦露出清浅的笑意。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笑得多纯真啊!这样的日子实该珍惜,等到再大些,她们便会被指婚给蒙古王亲,哪怕不情愿,也得遵从皇命,谁让她们是皇室宗女呢?
一想到女儿长大后很可能会嫁到蒙古去,皇后忽生伤感,笑意渐淡。
身后骤然传来的唱报声打断了皇后的思绪,听闻皇上驾到,皇后转身相迎,依礼福身。
两位公主亦准备来请安,乾隆和然一笑,摆了摆手,“你们继续玩儿,无需多礼。”
于是公主们便坐在跷跷板上以脚垫地,来回晃悠着。
乾隆给在场的太妃们问安,而后才走向女儿们,三公主朝他淑然一笑,“皇阿玛,您可曾玩过跷跷板?”
被询问的乾隆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目光变得悠远,忍不住慨叹道:“朕啊!儿时忙着在上书房读书,还要学骑射,根本没机会玩耍。”
“那皇阿玛要不要也试试?我来陪您玩儿?”
皇后笑道:“这跷跷板必须得两人差不多重才能玩儿,你皇阿玛是大人,你一个小姑娘家,如何玩儿?”
岂料乾隆竟道无妨,“不如你跟和婉一起,你俩坐西边,朕坐在东边,如此便算势均力敌。”
说话间,乾隆已然上前,和婉欣然应下,与堂姐三公主坐在一起。
饶是两个姑娘坐在一起,也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一旦乾隆坐下去,她俩肯本压不动,和婉见状着了急,嘟着小嘴儿惆怅不已,
“这可怎么办?咱们太轻,皇阿玛独坐跷跷板,咱们哪里是他的对手?这可怎么玩儿呀?”
眼瞧着两个孩子不乐意,乾隆脚踮地,缓缓起身,她俩才勉强将板子压了下去。一来一回,都有的玩儿,她们的小脸儿上才有了笑颜。
堂堂皇帝居然与女儿们一起玩耍?皇后见状颇觉惊诧,只因他一向注重仪表,今日却抛开自己的身份,与孩子们一起嬉闹,太不符合他的性子。
但看他面上笑意那般灿烂,终于不再是深蹙眉头绷着脸,皇后颇觉欣慰,反正这是在寿康宫,没有外臣,他不必伪装,可卸下防备,暂歇片刻,做个父亲,而不是一身重担的皇帝。
三公主个头儿高一些,是以坐在和婉后面,搂着堂妹对父亲甜甜一笑,“皇阿玛您真好,愿意让着我们。”
“唔---”乾隆故意反问,“朕若是不谦让,便不是好阿玛?”
皇后心下一紧,生怕女儿说错话,惹皇上生气,然而孩童的心思与大人不同,她们所想的大都很简单,
“也是好阿玛,但这游戏没法儿玩下去了啊!只能皇阿玛自个儿坐在那儿,有什么意思呢?”
女儿这话不禁令乾隆陷入沉思之中:游戏就得人多才有意思,人都没了,对手也没了,还能继续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