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云山似乎有终年不散的云雾,他一身飘渺长袍,广袖一挥便带起一片蒙蒙雾霭。
拂开袍摆盘腿而坐,他口中念起法诀,和另外四个师兄弟分别按五行之阵而坐。
他们是云山神霄教的弟子,此刻正在凌霄峰修习召唤五雷之术。云山神霄教素有五雷教之称,就是因为神霄教的五雷阵厉害非常。
五人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云雾翻腾,天空乌云密布,厚重的乌云仿佛要把云山压垮,“哧啦——”第一道闪电到来,兆示着五雷之术的开始。
然而当神识察觉到误入五雷阵那条小蛇时,他撤去法诀,吐出一大口血。其他四个师兄弟却只是被反弹开。
原来是他一个人转移了所有反震。
“文卿!”大师兄素来严厉,刚要说什么,却被他抬手阻止了。
他道:“大师兄,我们修道之人,不宜造杀孽……咳咳……”抹去唇边的血,他看向已经爬到他身边盘起的青蛇。
众人一看,这才明白他为何突然撤力。如果五雷阵继续下去,这条小蛇定会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哎!”素来平和的二师兄不由叹息,“文卿,你还是太过……”他没有说下去。
其他师兄弟都回教里了,他却捧着用头蹭着他手背的小青蛇,笑道,“倒也是条有灵性的。”举目看了看这凌霄峰缥缈如烟的云雾,他又道,“若是日后修成了正果,就来这云山寻我吧,或许还能传授你一些道法。”
小青蛇吐出蛇信轻轻触碰他的鼻尖,仿佛是答应了。
然而,千百年后,沧海桑田,云山神霄教早已不复当初,就连那片仿佛终年不散的云雾也退去了大半。倒是有民间传说,说神霄教里的一个真人于飞雪夜得道飞升,成了天上的神仙。还说那真人就是天水真人程文卿。虽然民间有这么个流传甚广的传说,但是这个说法真不真实,就没人知道了。
(二)
云山下有一座云城,繁华昌盛,太平盛世之年,也算一宝地。
云城城北富豪程家今日喜得贵子,就在程老爷乐得合不拢嘴的时候,带着妹夫来他家访亲的妹妹也生了,是个千金。程府今日可真谓双喜临门,府上众人上上下下具是喜气洋洋。
程老爷老来得子,对这程小公子宠爱非常。这程小公子小名侍宸,大名单字阙,是恰巧云游至此,得到程老爷敬重对待的灵云寺慈感大师取的。
小公子满月的时候才取了名,叫程阙。他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取名林素。林素的父母回家的时候被山贼祸害了,如今她就养在舅舅家,被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吃穿用度和程小公子并无二样。
程小公子被当成手中宝来宠,快周岁了还不会走路,皆因走哪儿都有丫鬟小厮伺候着,生怕他磕着碰着,他根本动不到脚。
周岁的时候,程小公子抓周,程家在他面前放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东西,无一不是人世间的好东西,他却挑挑捡捡,什么都没有拿,反而是四肢并用地往门外爬去。
他母亲担心不已刚要阻止,就被程老爷拦住了。
小公子一路畅通无阻,他爬过的地方,人都散成了两排,让出了一条道。
终于,小公子停住了,他双手扒住了一个人的脚,似乎是想站起来抱住对方的腿,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众人视线聚集在那人身上,一身青色长袍,一头乌黑长发,五官清秀,脸色苍白,头戴浅蓝色抹额,书生模样,弱冠之年,并不是很出彩,却也不会普通到被人忽视。此刻他正低头看着小公子。
“侍宸太胡闹了!”程夫人低声和程老爷道。
程老爷倒没说什么,只是命人去抱小公子,偏偏小公子就是不放手,仆人又不敢用力掰他的手,没看到小公子眼眶都红了么?
正左右为难着呢,那青衣公子已经弯腰把侍宸抱起来了。侍宸瞬间就笑了,小胖手拉着青衣公子的一缕头发,他刚长了四颗牙,笑得口水都出来了。
“在下傅小卿,咳咳……本是徽山人士,家道中落,又逢灾害,遂辗转流落到此。”这是青衣公子面对程氏夫妇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叫傅小卿,身体好像不太好。
(三)
侍宸就像离不得傅小卿似的,几个时辰不见对方,他就会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住,没办法,程老爷只得让傅小卿在程府住下,当一个不管事的教书先生,就当给他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给他口饭吃,倒也没亏待他。
自此,云城就有了这样的传说——程府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只爱美人不要一切,而且那美人还是个男的。
由此就有好事喜说闲话的人猜测:这程阙公子不会是个天生的断袖吧?如此云云,也只当饭后闲余的谈资,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当真。更何况那程老爷乐善好施,是个大好人,众人也不好多说闲话,诋毁人家好好的一个贵公子。
几年过去,侍宸慢慢长大懂事,那个从小跟着他胡闹的表妹也被程夫人带在身边学习女工,慢慢的文静了。陪在他身边的那个青衣书生的身影渐渐的也少了。
终于,到了他上学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去了。
学堂的先生问他启蒙书读的什么,他答曰《千字文》,先生就让他背诵一遍,他背着小手,摇头晃脑得意非常地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先生满意地点头,问他是谁教的。他抬高小下巴,挺起小胸脯,自豪地道:“我家傅小卿!”
先生抚着胡须,点头,又听得他道:“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郎中,给我家傅小卿把身体给治好!”
先生被他的“壮士凌云”逗得哭笑不得。
而他家傅小卿呢?此刻正在往云山走去。
他孤身一人,和来时一样,行李都没带。他是被程夫人“请”出程府的。程夫人说他堂堂七尺男儿,就该出门游历闯荡,不能跟个小鸡仔似的孵化以后就只待在窝里不伸头。
除了这些,程夫人没控制住情绪,还说了一些戳人心肺的话语,傅小卿全当没听过。
根本原因是什么,双方心知肚明。
都是为了程阙。
傅小卿站在半山腰上,于淡淡的缥缈云雾之间,回身看着那个他待了几年的城池。那里面,住着一个叫做程侍宸的人。住着那个,他走遍世间、上穷碧落下黄泉寻了百余年的人。
(四)
都说小孩子是善变的,也是健忘的。除了刚开始一段时间的不适应和哭闹,慢慢的程阙也淡忘了那个总是一身青衣,总是抱着他在府里走来走去,总是唇边带着笑意、时常咳嗽的人。也许,那段快乐的儿时记忆,以及那个青衣身影是被他放进了脑海深处,封成了茧,化成了沙,只等哪天破茧而出,画沙成画。
再过几年,程阙束发的时候,程夫人一手促成,给程阙和林素定了亲,只等他弱冠之年就娶林素过门。双方都没有异议。
不用说,林素是非常喜欢这个样样优秀的表哥的,和几个手帕交说体己话时,也常常说到这个表哥如何如何好,手帕交也夸他如何如何优秀,说她如何如何幸运云云。她听了也时常在心里甜蜜,女儿家的心思,莫过于如此。
那她那个如何如何好的表哥喜不喜欢她呢?
程阙当然也喜欢这个小时调皮可爱,大时文静有礼的表妹。不过你硬要他说对即将和她一起过日子有什么期待的,他也只能说是不反感。是的,不激动,也不反感。如此平淡无奇,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如果没有再次遇到那个人,也许,他的一生就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直到死亡再次阻断一切。
(五)
程阙及冠不久,程老爷病了。
程老爷年事已高,加上年轻时候风餐露宿,奔波劳累,还时常不把身体当回事。在深秋的第一场雨到来之时,身体终于不堪重负,他病倒了。
程阙被养得太好,保护得太好,有些天真,也有些没有主见。他听几个一起中了举人的同窗好友说云山里有种神药可以祛除百病,他就真的瞒着家里,骑着马带上两个仆人就去了云山。
程阙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什么苦难,家人宠他爱他,每每遇到什么危险他都能化险为夷,这次出远门可以说是一个大挑战。
云山之所以叫云山,就是因为山中常年云雾翻腾,很难辨别方向,虽然如今云雾散去不少,但他一个从未出过远门,从未历练过的贵公子如何能顺利地穿行于林间?更不要说寻找什么根本就不存在的灵丹妙药了。
所以他和仆人走散,也就是必然的了。
传说云山深处有巨兽,甚至有吃人的妖精,除了几个技高人胆大的猎户敢进,云山一向少有人来,由于终年湿润没有阳光,林中多瘴气,一不小心吸多了就会头晕目眩,分不清今夕何年,身在何处。
程阙一个头晕,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刚好又是在陡坡上,于是软绵无力的身体就这样一路滚了下去。期间额头撞在石头上磕破了,流了一脸的血,手臂打在树干上,一阵尖锐的剧痛,估计是断了。
终于滚到平地停下来,程阙也早已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了。
血流进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他眯着眼睛看着刺目的阳光,心里想着自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荒无人烟之地了。如果爹娘来寻,也许他还能入土为安,但是爹娘根本不知道自己来了这里……所以也只能曝尸荒野了。指不定多年以后有猎户进来还能踩到他的骨头,心好的也许还会把他的骨头拢起来埋了,给他立个无字碑……就在程阙幻想着自己的尸身被野兽撕扯啃食,心里一片寒凉的时候,一袭青衣拯救了他。
那青衣,安静宁和,悄无声息地闯入他的眼帘。
程阙费力地抬起眼睛,只看到对方清澈明亮的眼睛。在无力地闭上双眼的那一刻,程阙想道:在这深山老林里行走的,除了精怪就是神仙,有那样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肯定不会是妖精的……
肯定是慈悲心肠的仙人!
(六)
垂眸看着闭目沉睡的人,傅小卿目不转睛,就像看不够似的。
他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他昏睡了多久,傅小卿就看了多久。他这些年都默默关注着他的,却还是跟看不够似的。
“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名为侍宸的蛊。他笑了笑,叹息。
终于,程阙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竹篾编的房梁,鼻翼也传来阵阵竹子的清香。
再一侧头,就看到一个青衣人背对自己而坐,似乎正在捣药。
“多谢兄台救了我。”程阙有点儿吃力地撑起身体。
那人一回头,先入目的就是一双清澈明朗的眼睛。
“你醒了。饿吗?”像是知道他这个时候会醒一样,那人抬来一碗温度适宜的清粥,“快用些粥吧。”
(七)
程阙在这处堪称简陋的竹屋暂住了下来,每天对着那青衣公子,越看是越眼熟,尤其是当那公子垂眸低声咳嗽的时候。
那公子没说姓名,只说自己姓傅。
这山里荒无人烟,寂静非常,只有鸟鸣虫叫,倒是很适合避世隐居。
可惜程阙不是高人,他还有很多牵挂,其中最让他急迫的就是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这天他感觉身体好多之后,就跟傅公子提了下山,傅公子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嗯。”
程阙摸不准傅公子的想法,他归心似箭,可是下山的时候还是欲言又止。
直到走到山脚,萦绕在周围的雾气散去,他才回头望着站在树下的傅公子。
傅公子淡淡地也望着他,眉眼如画,什么都没说,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但他没开口,只是递来一只包好的灵芝。
程阙接过灵芝,憋了又憋,他道:“你跟我下山吧。”
傅公子只摇头。
程阙捏了捏袖摆里的手,道:“那我下次来看你。”
傅公子笑着颔首,望着他走远。
(八)
程老爷吃了灵芝后身体大好,还能和夫人在院子里看戏,可是程阙却像害了病,整天没精打采的,不是发呆就是出神,有时皱眉有时傻笑,有时高兴有时又像很苦恼,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清减了不少,也不知道心神飞去了哪里。
程夫人想着怕是在云山招了邪,与程老爷一合计,请了道长来跳大神。这道长带着徒子徒孙来来去去好几拨,程阙的症状不但不好反而愈发严重。
程夫人一边嘀咕半吊子装神弄鬼,一边琢磨着去请大师,还想着再不行就去请神婆。
程阙受不起这样来回折腾,直接说出去散散心。
程夫人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别提多担心了。可也不能拘着他。
于是程阙带了几个练家子,并一马车行李物品出了门。
要不是他说出门在外财不外露,程夫人都想给他塞一马车吃穿用度的银钱。
虽然最后带出门的也不少,但程夫人还是担心自家儿受委屈。
站在门口泪眼汪汪地目送,林素在边上又扶又劝,好一番功夫才让她回了门。
程阙直接到了云山。
山路行不了马车,他就简单拿了些吃食衣物,打了个包袱背上,命令同行护卫在山下找个村子等他,就自己进了山。
护卫们哪里肯,担心他出了事交不了差,就暗中保护,结果人还是跟丢了。
就在他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程阙又出现了,和一个青衣公子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两个飞快下了山,另外几个跟到竹舍外,也退了出来。
程阙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高兴和兴奋:“我没想到会恰巧遇到你!我还担心我会迷路呢!”
“我正巧去挖竹笋。”傅公子挎着竹篮,篮子里是新摘的竹笋。
程阙把竹篮接过来,轻车熟路地放到厨房里,嘴里道:“这就是缘分吧!我突然好饿!”
傅公子挽了袖子进来做饭:“竹笋炒肉吃吗?”
厨房不大,两人体型差不多,整个空间显得有点拥挤。
程阙蹲下去生好火,然后拿了盆去洗竹笋,他道:“我不挑食,都喜欢吃!”
傅公子淡然一笑,垂首看他。
程阙蹲在地上捡竹笋,想着大的能不能吃完,小的够不够吃,感觉到傅公子的目光,他抬头看去,对个正着。
屋外一阵风过,摇曳满枝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门前的水滴漏斗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灶膛里的火柴哔卟地燃烧。
又一阵风起,吹起傅公子的白色发带,发梢拂过程阙的额头,他才发现傅公子的头发很长,如同一匹乌黑的上好丝绸。
而傅公子此刻如同一个天神,低头垂怜世间。
天神道:“傅小卿,我的名字。”
天神/的//名字也很好听。
傅小卿。
不但好听,还耳熟。
傅小卿。
程阙把这个名字放到心间反复描摹,然后启唇唤:“傅小卿。”
傅小卿答:“嗯。我在。”
(九)
程阙写了家书托护卫送回家,说他要在云山居住一段时间,马上就要科考了,他得修身养性。
还让家人把他的书都捎来,他可以时常温故知新。
程阙也确实时常温故知新,每天除了和傅小卿去摘野菜野果子,去小园子里锄草种菜,就是看书。
他看书,傅小卿在边上作画。他有次好奇去看,却发现傅小卿画的是一个人,清淡笔墨勾画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背影周围是电闪雷鸣。有时傅小卿也会画花草山水,笔触细腻,十分写意。
程阙读书做功课可以,画画却实在技拙,只能旁观羡慕,求着傅小卿赠画一幅,他当即就挂到房里。
有时两人也会下山,买些油米酱醋。
傅小卿基本上不吃肉食,程阙也不爱,导致两人饭桌上十分清淡。
傅小卿每日清晨还会练剑,拿着一根竹竿耍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一身儒雅随和气息,倒和程阙在传奇话本里看到的江湖侠客颇为相似。
程阙也跟着耍剑,可惜招不成招,每每总是打到自己,傅小卿有时也会停下来手把手教他,有时却只笑看着他。
后来看程阙还在坚持,傅小卿就教他练拳。
这下程阙就像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了一样,突飞猛进,能和傅小卿对打几个回合。
当然,傅小卿有没有放水就不得而知了。
一段时间下来,程阙觉得自己通体舒畅,体内浊气都清除不少。
山中无日月,人间几回同。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程阙正和傅小卿在竹林里挖冬笋。
土层厚实,笋子藏得十分深,程阙挖出一额头的汗。
在他抬头去看寻找冬笋的傅小卿的时候,一片冰凉掉到他的额头上,他仰头看去,就看到洋洋洒洒飘下来的雪花。
他放下锄头直起身,脸上带着惊喜:“小卿,下雪了!”
傅小卿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又回身望他,而后颔首道:“是啊,下雪了。”
程阙却觉得他似乎在叹息,似乎是不开心的。
程阙带着满额汗珠走过去,担忧地问:“你不开心吗?”
傅小卿长久没说话,他乌黑明亮的眼睛望过来,然后从袖子中拿出手帕帮程阙拭去汗珠。
程阙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傅小卿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动,只是眉眼突然聚起了一股愁绪,很快又消失不见,他道:“没,就是怕冷。”
他的手腕确实冰凉一片。
程阙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妥,他把傅小卿的双手拢在手心哈了口气搓揉,抬头问他:“这样好点没有?”
傅小卿似乎愣了一下,才突然绽开一抹笑,他颔首动了动指尖。
程阙感觉到掌心的触碰,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符合礼教。
可是他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就握紧了傅小卿的手。
“走吧。”程阙放开傅小卿,把竹篮和锄头捡起来,又去捡掉在地上的冬笋。
他没有看到傅小卿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眼眸中泛着水光,全都是依恋。
程阙回头的时候,傅小卿却恢复成不动声色的样子。他复拉着傅小卿一道回了竹舍。
他道:“今天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
傅小卿想了一下道:“好像我们也没什么好吃的。”
程阙失笑:“那就还是老样子吧。”
“嗯。”傅小卿应了一声,嘴角带着无声的笑。
(十)
雪又下过几场。
程家派了人来寻,说是请程阙回家一起过年。
屋外的雪人还没有融化,用石子充当的眼睛却掉了一颗,显得滑稽可笑。
程阙让人先行下山,他随后就来。
他回头看去,就见傅小卿站在窗框里望着他。
竹帘被卷了上去,傅小卿一身青衣,长发未束,只额头戴了根抹额,抹额正中间缀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整个人如同飘摇而下的雪花,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程阙加快脚步走过去,和他隔着窗框对视。
“我……”支吾了好一会儿,程阙才道:“你和我一道下山吧。”
傅小卿良久望着他,眨眼的时候睫羽蹁跹,等一阵风起,拂动程阙的衣袖,他才道:“好。”
回家的路不远,程阙却觉得很长,心里莫名焦躁。
去看傅小卿,他似乎又觉得时间太快心里有点慌。
程阙只觉得心里复杂,也不知在慌什么。
看到熟悉的街道,傅小卿面上不显,心里也十分复杂。
最后傅小卿还是没进程家大门,他坚持在客栈住下,程阙不愿让他难受,也就没继续勉强,只得选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大客栈。
傅小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答应一起下山,他明知道程家人不喜他,也知道程家人担忧他天天和程阙黏在一起,他下山完全就是自讨没趣。
但他想看到程阙,想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
他也完全可以把程阙留在山上,他能做到,可是程阙在这世间还有红尘牵挂,他不可能硬生生地替他斩断。
他不忍,也不舍。
于是只能自讨没趣。
还好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程阙还会时常来看他,和他逛街聊天吃饭,还会给他讲故事带好看的书,已经很好了。
有次他们还在街上遇到了程阙的表妹林素,除了陪同的丫鬟,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是程阙的同窗。
看到二人心虚的神色,傅小卿依稀明白了什么,程阙却毫无知觉,和他的同窗聊得开心。
后来两人还去附近的湖里游船,可以寒冬腊月,湖面皆是残荷败柳,毫无看头。
如果能继续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惜天不遂人愿,更何况傅小卿本就不是人。
他是蛇,是千百年前被程文卿救下养在身边的蛇。
虽然是他自己赖在人家的住处。
老天从来不愿遂他的意,千百年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坐在他对面的程家夫妻仿佛就是老天派来的。
程家夫妻是有教养的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家儿子说的知己竟然就是多年前的傅小卿,二人复杂比怨憎多。
在客栈雅间约了傅小卿,程夫人斟酌用词,峨眉轻皱。
程老爷却发现过了那么多年,傅小卿竟然毫无变化,他已经满头华发,按理来说早该不惑之年的傅小卿脸上却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
程老爷心里打着鼓,再联想到侍宸说过傅小卿一直住在云山,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灵异志怪的方向。
傅小卿似乎看出了程老爷的想法,他淡然道:“程老爷放心,我不是妖怪,不会害程阙的。”
程夫人皱着峨眉。
“我们不是这意思。”和程老爷对视一眼,她续道,“阿阙对你……”
后面的话她一个深闺妇人实在难以启齿,就只能去看程老爷。
程老爷示意她出去走走,剩下的交给他。
等程夫人走了,傅小卿给程老爷添了一杯茶,静候他说下去。
话头在口中几转几回,程老爷喝了一口茶终于道:“我们不是反对你和阿阙来往,只是他对你太过亲密,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朋友情谊。”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酒肉亲。程老爷,”傅小卿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旁人如何想,何必过于在意?”
程老爷看他无动于衷,只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疑虑:“阿阙已经定了亲,可是再这样下去,他会害了他表妹阿素。”
程老爷表情悲痛:“我和他娘不想看到阿素被伤害,更不想看到他被万人指着脊梁骨唾骂。”
傅小卿捏紧了杯子,杯中茶水荡开涟漪。
十多年前,程夫人其实也对傅小卿说过同样的话,说他继续留下去会害人害己,害了程阙,也害了程阙一家。
如此沉重的话重重地压下来,傅小卿不得不退回云山,暗中关注程阙。
其实程阙和千年前的程文卿毫无相似之处,傅小卿本不必对他如此执着,可是这么多年的暗中关照和陪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心里的人是千年前的程文卿,还是作为程文卿转世的程阙。
他等了那么多年,当初为他挡去雷劫的程文卿终于转世投胎成了程阙,他知道如今的程阙不是程文卿,本想着只报恩,没想到却把心赔了进去。
可若要说程文卿心悦于他,也是断无可能的,那时他还是一条尚未化形的青蛇,等他度过雷劫化身为人,程文卿已经被雷劈散了魂魄,是他拼尽全力差点修为尽散才护住他的魂魄进入轮回。
就算如此,程文卿的魂魄也是在忘川浑浑噩噩近千年才得以再入轮回。
这一切,还是忘川之主念在傅小卿静跪百年,且程文卿慈悲为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份上。
说到底,程文卿对傅小卿的多是慈悲心肠,并无儿女私情。
可是程阙呢?
程阙对他傅小卿又有多少情分?程阙心悦于他吗?
傅小卿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
如今程老爷直截了当,倒仿佛显得程阙多么多么心悦他,多么多么离不开他。
可能吗?
“砰!”门被推开,程阙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阻拦不住的程夫人。
“傅小卿!”程阙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傅小卿。
傅小卿回望过去,能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珠。他朝程阙招手:“过来坐。”
程阙看了看面带惊疑的程老爷,径直走到傅小卿身边坐下。
傅小卿慢条斯理地给他倒茶。
程夫人也过来坐下,面带迟疑地看着程老爷。
四人面对面坐着,颇有几分开诚布公的意味。
雅间虽然无闲杂人,却还是能听到外间的动静,等小二吆喝着走过两次,程阙先开口了。
他面色坚毅地道:“爹娘,我不会让傅小卿离开,也不会离开他。就当我对不起表妹,让表妹退婚吧。”
程家夫妻满脸惊愕,好一会儿,程老爷反应过来气得脸色涨红,程夫人也是泫然欲泣,绞着手帕看着程阙。
可惜程阙似乎铁石心肠,毫不动摇。
程老爷三番五次抬起手,又实在落不到程阙脸上,只能嘴里直呼:“逆子!真是逆子!”
程夫人也哭了出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程阙并非真的铁石心肠,眼看父母悲痛欲绝,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忍着不开口。
傅小卿叹息一声,低声道:“这门婚事本就是乱点鸳鸯谱,林小姐另有良人。”
程家夫妻疑惑地看着傅小卿,怀疑他为了不被指责在乱说。
傅小卿道:“慈感大师当初给程阙取名的时候说过什么,二位可还记得?”
程家夫妻连番吃惊,已经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
程老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不少,他很快镇定下来,他问:“你为何知晓此事?”
傅小卿看他一眼,程老爷读懂了他的意思——既然你认为我是精怪,那我肯定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程夫人却在回忆慈感大师当年说的话。
面目慈祥的大师浑身散发着慈悲怜悯,和睦的眼神注视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用食指轻轻点触婴儿的额头。
婴儿停止了哭泣,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师。
大师笑着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对程家夫妻道:“佛渡有缘人,贵公子乃有缘之人,虽不入我佛门,却注定不是平凡之躯。本该九天仙人魂魄,却落入凡尘红霭,颇惹尘埃,阿弥陀佛,贵公子不如就唤侍宸,单字阙吧。”
那婴儿就是程阙,面目慈祥的大师就是早已云游不知去向的慈感大师。
程老爷也想起了慈感大师当日说的话,只觉心神大震,当日只觉得大师是说阿阙长大了必定有非凡成就,如今细想,竟然有阿阙并非凡人的意味。
程夫人显然也想到了,泪珠挂在眼角,她咬着银牙忍着哭声望着程阙。
程老爷也面色复杂地望着程阙。
面对泪眼婆娑的娘亲和面色复杂的父亲,程阙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尤其是傅小卿,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傅小卿……”他迟疑地唤了一声。
傅小卿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道:“没事的阿阙,我突然想吃和记桂花糕,你去给我买可好?”
程阙知道傅小卿是有意支开他,可是他不想让傅小卿露出为难的神色,只能站起来安慰地抱抱母亲,在父亲的点头下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等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客栈,他爹娘已经离开了,房里只傅小卿坐在窗边,斜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他走过去就发现窗子下面就是他刚才跑过的街道。
“桂花糕。”他把热乎的桂花糕打开递过去。
“多谢。”傅小卿捏起一块小巧玲珑的桂花糕,却先喂到了程阙嘴里。
等程阙咽下去,他问:“好吃吗?”
程阙点头:“我爹娘他们没事吧?”
傅小卿摇头:“没事,我把你表妹的事和他们说了?”
程阙皱着眉头:“什么事?”
傅小卿好笑地点了点他的眉头:“她和你同窗好友的事。”
程阙一点即通,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当时那二人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还有,”傅小卿打断他的回忆,“我把我们的事也告知了你的父母。”
“我们,我们什么事?”程阙突然结巴了,他转身放下桂花糕去倒茶,“桂花糕,太,太甜了。”
傅小卿跟过去盯着他:“你说我们什么事?”
这才发现这人耳朵已经红了,倒茶的手还在抖。
“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傅小卿取笑他,“我没说什么,你爹娘以后不反对你我来往了。”
“啊?”程阙喝了一大口茶,差点被呛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傅小卿盯着他瞧,也不说话。
程阙仿佛镇定不下去了,他露出失落来:“原来你是逗我的……”
“不然呢?”傅小卿反问。
仿佛来人间太久了,他也沾染了红尘气息,突然想恶劣几分,逗一逗程阙。
“阿阙,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事?”
程阙突然被点名,差点打翻了茶盏。
“我,我们,事……”他结巴好一会儿,抬眼偷摸看傅小卿,才发现对方一脸促狭笑意。
原来仙人笑起来这么好看。
程阙呆住了。
傅小卿敛下笑容,神色严肃地问:“程阙,程侍宸,我和你,傅小卿和程阙,是什么关系?”
程阙捏紧茶杯,良久不语。
傅小卿的神色慢慢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如同云山终年不散的云雾突然要散去,让人想留却留不住。
程阙突然慌了,做出了这二十年来最不符合礼教的举动,他扑过去抱住了傅小卿,就像想要抱住他的全世界。
“傅小卿,傅小卿……”他低低地唤着,良久说不出其他话语。
傅小卿垂着双手,任由他抱着。
程阙比他高了一些,对方的耳朵蹭着他的鬓角,颇有几分耳鬓厮磨的亲昵。
“傅小卿,”程阙似乎想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他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也许就是凡尘俗世里文人墨客的矜持吧。
傅小卿心底叹息一声,抬手抱住了程阙。
“我心悦你。你呢?”傅小卿语气平淡地诉说着,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桂花糕很甜,只有尾音透露出几分忐忑。
程阙身体一僵,紧紧搂住了他,蹭着他的鬓角欣喜道:“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其实傅小卿真的没有和程家夫妻说他和程阙之间有什么事,他只是让程家夫妻知晓了程阙的前尘往事,知晓了他们今生注定的相遇。
傅小卿却没和他们说,那缘分是他用永不入轮回换来的,是他在忘川之主面前静跪百年才得之不易的牵扯。
哪怕如今成了情劫,哪怕他是程阙的情劫,哪怕程阙是他的情劫,他也不后悔。
违背缘分是谓劫,可若顺应缘分,他们这一世相守未尝不是来之不易的福。
程阙和傅小卿回了云山,程家夫妻也举家迁到了云山脚下的云游镇。
林素也随着来了。程夫人私底下问过她,虽然她羞于启齿,可还是选择退婚。
不久,程阙的那位同窗好友王智行来到云山,向林素提了亲,成亲之后,二人也在云游镇定居,王智行在镇上当了先生,一边教书一边准备科考,日子过得十分甜蜜。
程阙经常会带着傅小卿到云游镇去,也会请程老爷和程夫人到云山小住,陪他们游山玩水,挖菜找药,两个老人身体都硬朗了不少。
某一天夜里,狂风怒号,雷雨大作。
程阙突然被梦惊醒,一身冷汗坐了起来。
屋里漆黑一片,外面电闪雷鸣。
他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出门,刚打开门就撞进了傅小卿怀里。
傅小卿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摇曳的烛火熄灭过去。
他紧紧抱着傅小卿,低头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后怕地道:“我梦到自己被雷劈死了,你为了救我差点就灰飞烟灭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傅小卿抚着他的背安慰他,“我就想着这样的天气你肯定睡不好。”
“傅小卿。”程阙用头拱他,“我害怕。”
傅小卿无奈地抱抱他:“睡着了就不怕了。”
“我一个人睡不着。”程阙抬头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傅小卿失笑:“那你和我一起吧。”
程阙收住笑容,被傅小卿牵着手去对方的房间。
等傅小卿吹灭烛火,他拥着傅小卿偷笑。
傅小卿想翻个白眼,又觉得不雅,只能忍住。
最后傅小卿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就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了。
因为程阙得寸进尺了。
第二天,程阙做好早餐抬到桌上,他殷勤地给傅小卿盛了粥,一边和他道:“我昨晚还梦到自己差点成仙了。”
傅小卿刚想怼他,就被他下一句话噎住了喉头。
他道:“可惜最后被雷劈死了。”
傅小卿捏了捏筷子,低声问:“如果我是蛇妖,梦里你是为了救我被雷劈死了的,你会不会恨我?”
“什么?!”程阙突然惊呼。
傅小卿心里一紧,却听他道:“我竟然这么厉害?竟然救了你?”
程阙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傅小卿的脸道:“原来我这辈子这么好运遇到你,是因为我上辈子积了大德?”
傅小卿捏了捏筷子,心里又偷偷翻了个白眼。
“用饭吧。”他打断了程阙天马行空的幻想,“吃完我们得下山买东西。”
于是程阙给自己盛了粥,和傅小卿安静地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程阙突然道:“傅小卿,你真的是蛇妖?”
傅小卿犹豫了一下,颔首回应,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看程阙惊慌失措的表情和他可能离开的仓皇背影。
可是程阙没有丝毫恐慌,反而吃惊道:“那我岂不是仙人程文卿?”
傅小卿毫不犹豫道:“你不是他。”
程阙表情沉寂下来,他望着傅小卿问:“那对你来说,我是谁?”
傅小卿放下碗筷,身体前倾用额头顶住他的额头道:“你是我的阿阙,你是傅小卿的程阙。”
程阙蹭了蹭他的额头,低声道:“是,我是你的阿阙,我是傅小卿的程阙。”
他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程文卿,可以是程阙,也可以是王阙,还可以是李阙。
唯一不变的是,他是傅小卿的阿阙。
他嘟囔道:“傅小卿,我好欢喜……比任何时候都欢喜,比昨晚都欢喜。”
傅小卿揉着他的后脑勺,掌心皆是他发丝的触感,他道:“我也欢喜。”
欢喜于他们心意相通,更欢喜于他们可以粗茶淡饭,一世相伴。
改了几个错字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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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