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2个月,伤势基本稳定,他回到了阔别已经的哈维尔河畔别墅区的“家”。打开大门,司机仆从早已人去楼空,家里已经一片狼藉,墙面上的那些油画和波斯挂毯已经被揭去,台面上那些装饰的花瓶和玻璃柜里的小型雕塑收藏也被拿走。那些混蛋把他的家翻了个底朝天,连她梳妆台和衣柜也没有幸免,他为她买的珠宝首饰、裘皮大衣和名牌皮具尽数搜刮而去。他没有去翻查那被野蛮撬开的贵重物品保险柜里少了什么东西,而是径直地来到二楼他的书房,写字台的暗锁毫无疑问地被撬开了,所有的抽屉都敞开着,纸张和信笺乱七八糟散落了一地,他专门用来暂时存放机密文件的小型保险柜被凿开了墙体后整体搬走了,幸好里面的几分涉及到军事绝密的文件他都命保密人员送回了党卫军保安局总部。
他抬起头,目光触及到书橱的顶层,还好他认为那最最重要的
东西还在,他举手取下一本崭新的精装封面的书,里面的内页却微微泛着岁月斑驳的黄,“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给你。”这样的文字映入眼帘,这本诗集一直深深地藏在他的书橱里,而且包上了那本销量百万的《20世纪的神话》精装本封面,这本书的作者是以哲学家自诩的阿尔弗雷德罗森堡,之所以选择这本书皮作为掩护,是因为谁都不会有去翻开它的**,在盖尔尼德这样的实干家眼中,这本宣扬种族理论的哲学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这本海涅的诗集有幸躲过了由帝国宣传部葛蓓尔主持的那一场反对犹太人异端邪说的焚书运动。诗集发黄的书页上写着娟秀的批注,是由诗人海涅的狂热爱好者——巴伐利亚的美丽公主伊丽莎白·阿玛莉亚·欧叶妮·冯·维特巴赫亲手所写的,传说中她能够背诵出每一首海涅的诗。他从天鹅堡路德维希二世的书房中无意翻到了它,就一直带在身边。诗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这是几个月前他叫摄影师来到别墅为他们拍的那张合影。那个瘦弱的女人小鸟依人地立在他的身边,她有着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淡淡羞怯的表情,如同温柔平和的精灵,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还在。他强忍着心口的撕痛,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到了上衣口袋里。
“驾着歌声的羽翼,
亲爱的,我带你飞去,
飞向恒河的原野,
有个地方风光绮丽。”
稍事休整,他与另外几个海军情报处驻外学员一同参加了的为期三个月的寄宿式培训课程。一门中文和东方文化史由柏林东方学院的老师授课,在这里接触到了德意志几位汉学家的学说,由卫礼贤翻译的晦涩难懂的《易经》以及介绍孔子思想的著述,德国汉学界“元老”奥托·福兰阁的《中国通史》,另一门德国远东国际关系课程的老师则让他暗自吃了一惊,由德意志驻中国前大使陶德曼亲自讲授。
抱着对中国的极大兴趣,盖尔尼德在课后邀请陶德曼先生去柏林最好的意大利餐厅共进晚宴,陶德曼高兴地答应了这位年轻英俊的海军学员的邀请,但是在柏林东方学院附近选择了一家专营慕尼黑风味的露天啤酒花园。于是他们各点了一大杯啤酒,厚重的直身玻璃酒杯里金色麦浪香气泛着让人心情愉悦的充沛白色细腻泡沫,没等到主菜烤猪肘和索林根香肠端上桌就迫不及待地品尝起这本地新鲜酿制啤酒的味道,在略微有些嘈杂的环境里,谈话气氛无比轻松。
“小伙子,你要驻扎在哪里?”满头银发的陶德曼喝了一口啤酒问。
“上海。”盖尔尼德微笑着回答。
“上海,不错,那是东方巴黎,国际大都市。一个非常精彩绝伦又奇妙无比的地方。”陶德曼说,“可惜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今生恐怕没有机会再踏足中国。你今年多大?”
“我32岁。”他借这次该换身份的机会,将自己的履历上的年龄更改了过来,当初参军,他谎报了自己的年龄得以达到入伍的目的,岁月沉重,已经把他的身心压抑得如同垂暮之年的老人,而现在这多出来的五年光阴,仿佛让青春之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年轻有为!”老外交家突然抑制不住激动,“我看了你的课堂作业,可以说迅速地捕捉到了我这门课程的核心,其中一些话很有见地,比如:德意志在中国的策略由争取政治利益到获得经济利益的转变,拓展原料来源地和商品销售市场,以及扼制苏联在远东的扩张……不像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一个中尉学员能够有的站位,我可以肯定一点,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陶德曼感叹,“只是去中国长途跋涉,要与你妻子和家人分开一段不短的时间了,现在战局紧张,申请探亲并不容易。”
“感谢您的赞美,我感到惭愧。”盖尔尼德低头啜饮了一口淳厚又芬芳的啤酒说,摊开手说,“其实我并没有结婚,一个快乐寂寞的单身汉,在德意志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人。”
陶德曼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褐色头发,褐色眼睛的日耳曼海军军官,他身材笔挺瘦削,雕塑般的脸庞和立体精致的五官,眉弓高耸,眼睛深陷,嘴唇削薄,举止言谈有种隐隐的高贵又忧郁的气质,应该是深受女人欢迎的理想对象,又半开玩笑地说:“你那么英俊,又没有结婚,那可要当心了,不要被中国女人迷住,跟她们谈起恋爱,小心因为作风问题被军法处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您的忠告。”盖尔尼德跟着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里藏着许多无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法处分,他被开除了党籍、军籍,由一位帝国上将降职到了中尉军官。当然作风问题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认识您这样杰出的外交家真是我的荣幸,陶德曼先生,您去过苏联,日本和中国,又担任德意志驻华大使多年。您对于远东局势的透彻了解和对德苏日中关系的深刻把握让人非常钦佩。”盖尔尼德表达了他对这位外交家不吝赞美,“尤其是,您在调停日中冲突上做出的努力,让我对伟大的俾斯麦时代的外交策略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要怀有强大的武力但是慎用武力,能够用外交斡旋解决的争端就不要诉诸武力。”他故意说的有些夸张,事实上,陶德曼大使服务的外交部在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的老部长牛赖特指挥下恪守着欧洲的外交框架勤勉地工作,却得不到元首的赏识。
“我在中国做外交工作将近十年,的确跟蒋公的国民政府以及各类政权打过交道,对于中国的悠久历史文化和善良国民饱含敬意。我感到很遗憾,也很无奈,依我个人的能力,不足以将远东的战局控制在日中摩擦冲突的层面,而是不可避免地上升到了全面战争,在三次对日本和国民政府之间的调停努力失败之后,我就被外交部召回了柏林。当我回到柏林的时候,外交部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了,那个从英国回来的倒卖香槟酒的商人巧舌如簧,把元首哄得团团转,先是在外交部对面的大楼上租了个写字间与外交部对着干,后来元首对他的宠信与日俱增,干脆将老部长排挤走了。”
“您指的是里宾特洛甫。”盖尔尼德指尖轻点着酒杯。两年前的那次重要的人事调整,不仅仅涉及到政府和内阁,党卫军的人事也进行了重大的新旧更替,他本人更是借由那次调整一跃成为全国副总指挥,并且调任柏林正式入主帝国保安局。里宾特洛甫是那个时候正式上任外国部长的,他和里宾特洛普打过不少交道,的确是个趾高气昂、古怪难缠的家伙,但是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他尽力维护和新外交部的关系,以及和里宾特洛甫的私人交情,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策划合作过贿赂拉拢英国皇室的行动,通过控制辛普森夫人来影响爱德华八世,他也曾应邀去里宾特洛甫的葡萄酒庄园和别墅参观。他对那些劣质酒没有什么兴趣,他的目的是调动更多的资源,获得更多的支持,来进一步加强党卫军在对外情报领域的控制力,同时削弱打压他的老对手弗莱姆凯利斯所掌管的海军情报处的实力。
“海军的弗莱姆凯利斯将军是个不错的人!”陶德曼突然说。
盖尔尼德一愣,对视着陶德曼那双灰蓝色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只听银发苍苍的老人用顿挫有力的嗓音说到:“我回到柏林,尽管还保留着职位,但是改组后的外交部早已没有我的位置,而凯利斯将军他盛情邀请我来为海军情报处做这样一份工作,帮助海军的情报人员和学员们熟悉掌握远东尤其是中国的情况。”陶德曼叹了口气说:“帝国海军算是唯一一块净土了。对了,弗里德里希,你是纳粹党员么?”
盖尔尼德摇头注视着他说:“我目前不是党员。”
陶德曼挑挑眉毛又吸了一口啤酒说:“那很好!如果你能力超群,业务突出,要堤防他们哪天突然给你寄来一封入党批准函和徽章,那你就难以推辞了。”
“我想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盖尔尼德笑了,心想自己刚刚被处罚开除了党籍,并且纳粹党总部的指示是永不录用。
一个身材壮硕的穿着深褐色吊带长裙,有着绯红脸蛋儿的巴伐利亚啤酒女郎一手端着一个非常重的长椭圆盘子,里面是一份搭配着酸菜和酱料,烤的焦黄、香气扑鼻的猪肘子,另一手攥着四个大玻璃杯的啤酒。从他们小方桌前经过,却送到了另外一桌,两人侧目盯着这盘大餐,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但是谁都没有抱怨,这家店生意火爆,他们必须按照顺序依次等待。
“据您的预判,德意志和中国的关系不可能重归于好了么?”盖尔尼德低头喝了一大口黑啤酒,挑目问。
陶德曼那道深邃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前面的年轻的帝国海军军官,老外交官当然对这个俊美的男人去往上海的真实目的并不知情,只认为他出于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而想更多地了解中国,于是他认真的答复:“中国当权者未能洞悉我们敬爱的元首称霸世界的本质意图,国民政府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厢情愿‘单相思’想挽回德中旧日之好。德意志考虑到远东的利益以及日本、意大利的亲密关系,不可避免的与中国站在对立的阵营。”陶德曼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德意志外交部老外长牛赖特先生对德中关系十分重视,在他主管外交部期间,中德关系决不致发生什么问题,可自从那个倒卖葡萄酒的上台了,一切都变了……对不起,我有点啰嗦了。”
盖尔尼德低头不语,他知道陶德曼在牛赖特主导的外交部供职多年,他与牛赖特多有交集,牛赖特是位出身贵族传统而保守的政治外交家,因为与元首的战争意图相左而被迫辞去了外交部长职务,此后牛赖特又出任了波西米亚-摩拉维亚的总督,但很快又因为镇压反抗和恢复工业生产不利再次触怒元首,于是元首命令他以视察武装保安警察处的名义去波西米亚秘密督查牛赖特的工作,不出几日那个老家伙的权力很快就被他架空了。作为牛赖特的旧部,陶德曼对于里宾特洛普的不满也是溢于言表,心里异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为曾经的合作伙伴辩护了一句,“里宾特洛甫执行的是元首的旨意。”
“你说的没错,维护我们国家的利益是一切外交的根本出发点,中国没有能力成为德国的盟友,日本才是我们的有力助手,所以调停的失败是元首认为合适的时机,是时候甩掉中国了。早些年,中国政府曾经以我们德意志为榜样,包括知识界的知识分子和政界人士都把我们德意志的模式看做是救国救民的良药,元首的《我的奋斗》在那里非常流行,国民党的军政要员纷纷来德国考察,青年学生来德留学,寻找可供中国鉴借的模式以拯救他们的国家。我们德意志的军事顾问不仅帮助蒋公立下赫赫战功,而且参与指挥了淞沪抗战、长城抗战等,以日耳曼民族特有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得到蒋公的极大赞赏,可惜蜜月期已经一去不返了,我们的军事顾问已经全部被勒令回国了,没有人敢违背元首的最高旨意。”
“人性是最复杂难懂,也是最难以复制的。”盖尔尼德说,“中国政府显然不明白,我们日耳曼人帮助掉入沼泽的朋友脱身的方式,是朝他开枪,让他自己拼尽力气努力爬上岸,而不是毫无原则的施舍爱心。”
“弗里德里希,你对中国似乎怀着别样的感情。现在上海是在德意志盟友日本的控制下,名义上属于汪公的国民政府,但那只是一个傀儡政府罢了。”
被善于观察的老大使看穿了内心,盖尔尼德故作轻松地笑笑不置可否,他深知日本在远东的胜利对于轴心国在欧洲的战略意义,但是私心又并不希望德意志与中国分处对立的阵营。
被善于观察的老大使看穿了内心,盖尔尼德故作轻松地笑笑不置可否,他深知日本在远东的胜利对于轴心国在欧洲的战略意义,但是私心又并不希望德意志与中国分处对立的阵营。他咽了一口啤酒,提起了一个有些敏感的话题,“那么陶德曼先生,关于德意志的盟友日本人您有什么看法,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候,您正在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
南京大屠杀几个词让陶德曼的脸色陡然沉重了起来,他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拿起杯子喝下一整杯的啤酒,似乎有什么话要喷涌而出,最后还是摇摇头,只字未提。
就算是陶德曼保持沉默,盖尔尼德也从德国驻华大使馆南京办事处政务秘书罗森, 办事处行政主管沙尔芬贝格以及南京国际安全区官员、西门子洋行经理拉贝那里获得了大量的胶片、照片、电文和笔录。就南京大屠杀这一事件而言,陶德曼本可以迎合希特勒的意旨,用职权要求其下属与日本方面合作,但他不断地将德意志外交官们对南京大屠杀的详细记述发往德国外交部,同时自己也作出不利于日本的总结和判断。
“我们日耳曼民族,如果说我们的民族性里欠缺点什么的话,在和这些东方民族打交道的过程中,在保持我们高贵独立姿态的同时,更多地释放一点善意的理解和尊重。”老外交家又把第二杯啤酒饮尽,“如今,什么都谈不上了,不但外交部不是那个外交部了,德意志也变了,秘密警察特务、盖世太保满大街在搜捕,搞得人人自危,出兵波兰,我们再也无法停止战争的车轮了。”
“您喝的太多了。”盖尔尼德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这个酒馆必然被缪勒重点布控了,但愿那些习惯直线思维的家伙懂得区分谁是喝醉了牢骚满腹的老臣,谁是真正图谋不轨的敌对分子。他并没有时间和心情将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之后再离开,这样非正常的突然“消失”,以往清晨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保安局办公楼里一定是别样的寂静真空景象,想必各种揣测和流言四起。让他有些头疼的缪勒和施伦堡之间必将开始新一轮的争夺。海因里希总指挥在医院里留下那封信,就是决定不再见面了,关于谁来接替他的位置,也不需他再费心。
主菜终于上齐了,而客人已经尽兴醉倒,他摇摇头,今天必须要浪费这份烧烤大菜,他给女招待留下了餐费和小费,然后搀扶着喝醉的老人走出了啤酒馆。
汉堡的夜幕降临,这艘远洋轮船也将要起航,一个高大瘦削的深棕色卷发的男子最后登上了轮船,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呢子大衣,灰色的围巾将他尖狭的下巴遮盖住了,露出一双深陷的忧郁的棕色眼睛,人们会认出这是一个小提琴家,因为他是如此洒脱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唯一的行李,就是手中的小提琴箱。他头也不回地沿着阶梯登上轮船的甲板。
钢铁巨轮在大海上航行,那迎风招展的黑红相间的万字旗,让这艘远洋客船避免了水底“狼群”的突然袭击。高瘦俊美的德意志男子站在甲板上,迎风远眺那如火的冉冉升起的红日,经历了无数个日出又日落,他思考了很多。他之所以选择了远洋轮船而不是汉莎航空的远东航线,因为他想循着她曾经走过的每一步足迹,亲身去感悟她的每一分喜乐和悲伤,也是给自己更多的独处的思考空间。以往他疲于应付眼前案头的工作和上司瞬息万变的指令,狡猾政敌的倾轧,诡谲多变的局势,要求他有着闪电般的反应速度和处事效率,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陶德曼大使的话,算是一种清晰的反对的声音,他的耳朵里向来不缺乏这样敌对的声音,以往在保安局的设备室里听了几句录音之后,便迅速下命令手下,逮捕、刑讯或者处决他们。他第一次静下心来去倾听那些“保守、软弱”派的声音。老大使对于里宾特洛甫的牢骚痛骂,就像对他的迎头痛击一般,自己何尝不像里宾特洛甫那盲目迎合、投机钻营、激进浮躁又利欲熏心。当他权倾一时、如日中天,在他眼睛里紧盯着那权利的至高王座的时候,他心里没有什么道义和公理,只有利益和野心,而当他卸下包袱、退出争权夺势的角逐时,对于德意志和日耳曼民族的未来的忧虑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对于什么才是德意志的真正强大和光荣的定义,在他心里渐渐发生了转变。
别了,我的祖国德意志。
那遥远的异国,将以怎样的热情拥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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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陶德曼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