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谎言。”
却处处是谎言。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苏方木的人生是谎言包谎言。
她认为,一个名叫苏方木的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从最初到现在,苏方木身体感知的疲惫越来越重,她的头脑哗的一下被某个冲力冲得一片清明。
零散几个节点组成重播过往人生的走马灯,苏方木看见双亲在出门前对年幼的她说,异兽潮退去就会平安回来带苏方木出门游玩。
后来,双亲没能如约回来。
这是一个谎言。
每个亲戚都对苏方木说,他们和苏方木的双亲是血缘至亲,会代替在击退异兽潮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双亲照顾好年幼的苏方木。
后来,每个人都“舍弃”了苏方木,并且对苏方木说:“我们家不富裕,我的孩子需要更好的资源。”
“方木你能理解的对吗?”
“方木是个好孩子。”
这是一个谎言。
苏方木看见哭得喘不上气的姨妈。姨妈有姨妈的小家要照顾,可是她依旧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的照顾好苏方木。
苏方木能够感觉到姨妈的情感不是虚伪的。姨妈真的因为亲生姐姐的离去而悲伤痛苦,想尽办法将姐姐给予她的关爱赋予到姐姐留下来的唯一血脉身上。
这是因为妈妈才得到的关爱,如同春日的晖光柔软温煦。
后来,苏方木分化成哨兵,她能够听见很多声音,包括姨妈与姨妈的配偶的争执。
姨妈说,她过得很好。
姨妈还说,苏方木来到姨妈家,姨妈家里每个人都高兴。
这是一个谎言。
每逢家人团聚的佳节,苏方木孤身一人站在顶楼吹风时,忍不住去思考一个问题:
假如,她不是苏方木,她不是妈妈的女儿,姨妈的关爱是不是向头顶落下的灼热的太阳光线,能够将苏方木晒干。
苏方木在学校认识三个能谈得来的同学。她们都是同一年出生,仅仅是出生的月份、季节不一样。
她会和三个关系好的同学数着手指清点谁和谁相差多少个月零几天,会因为训练结束后迈出同一只脚而笑成一团,会给互相写信直言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是在学校里最好的记忆。
苏方木短暂的忘记很多事,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烦恼的学生。
一辈子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可以发生许多改变记忆的意外。
苏方木和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朋友们分开。
苏方木在前线和队友们一起并肩作战,畅想遥远的未来前线没有伤亡,没有纷争,没有异兽潮的和平日子。她们约好来年结伴去看花,去摘花酿酒、做糕点……
做一切与战斗无关的事。
后来,散的散、伤的伤、失踪的失踪、死的死。
约定只剩下一个商量好的、空口的诺言。
苏方木是一个麻烦。
她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眼前并没有出现曾经熟悉的身影,没有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
人快死掉时,亲友会来接引,恐怕又是一个谎言。
苏方木头顶上传来苏万叶的声音。苏万叶一直在湖湖岸苏方木的姓名,即便没有得到苏方木的回应,她依然没有放弃苏方木。
苏方木心想,苏万叶算是记忆碎片中最完好的一片。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传进苏方木的耳朵中。
“哎呀呀,苏方木的血不能浪费了。”
“……”
“要快点收集起来。”
哦,是院长。
苏方木眼前最后一点亮光被院长遮住,她陷入一片黑暗中,意识消散前一个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晦气。
“……”
苏方木的意识在下沉坠落,她又听到十分熟悉的武器碰撞的叮啷声,武器刺中目标的闷声。
她的身体却是漂浮起来,向上飞失重感。经过漫长的漂浮,苏方木掉进一个躯壳内。
这具躯壳说得上破烂不堪,身上遍布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伤痕。血液在眼眶周围糊了一大片血红色,手掌与刀柄接触的地方湿漉漉的。
苏方木在这具躯壳中拖动沉重的脚步朝着前方奔跑,躯体的疲惫沉重和痛楚刺激着她的大脑。她对这一种刺痛感分外熟悉,疼痛压榨身体的潜能,驱动身体不能停下来,唤醒要陷入沉睡的意志。
杀。
杀。
杀。
没有向导素稳定哨兵的情绪。哨兵在一断通道上奔跑,找寻攻击的目标,承受人的理智和非人类意识拉扯的虚假实感。
要救人。
这个念头撕扯苏方木的大脑,她是一个没有痛觉的冷酷机器。机械的重复一模一样的动作。
刀尖刺入,刀身拔出。
做完一连串动作的苏方木终于不再听见危险的异兽爬行声,她绷紧的肌肉和神经稍稍放松。
“怪物!”
“那是一头怪物!”
“为什么在疗养塔内接受治疗的哨兵能够做到孤身一人杀死A级异兽!”
“她是恶魔!”
各种声音争先恐后地闯入苏方木的耳朵中,她对那些获救的人口中听到的话语不是答谢,不是夸赞,不是安抚,没有人喊她坚持一下,正在给她治疗身上的伤。
一片指责声中,苏方木又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一些没死透的触手从地上伸出来。
碎了一地且一片模糊的异兽躯体动了几下,引来无数个惊慌失措的呐喊求救声。
苏方木听得很清楚,还有两个心脏搏动的声音。
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却听到一个声音为她指出异兽两颗心脏的位置。
无数触手掀翻这座塔,头顶时有巨大的石块掉落。一道石块脱落下坠的声音就在苏方木头顶上响起,偏偏她舍不得放掉眼前最佳进攻的位置和时机。
苏方木不去思考这么大的石块落下来会将她砸成怎么样,眼前只有一个目标——异兽的心脏。
先前,她往异兽身上捅出不少伤口,再捅入异兽两个跳动心脏的位置不是什么难事。
头顶的威胁越来越近,苏方木与身边眼睛冒着绿光的精神体同一时间进攻。异兽的心脏一个心脏被刀尖刺破,另一个心脏落入狼嘴中,咬烂。
石块从苏方木的耳边擦过下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幸好有精神体在一旁辅助,千钧一发之际,它推开了苏方木。
苏方木与[苏方木]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相望,前者是灵魂模样的透明人,后者是没有灵魂站立在那的躯体,看不到原本的面容,头发失去干净的黑色,黏上诡异的异兽血肉。
天边闪烁着点点星辰,苏方木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的死亡没有到来。
苏方木的身躯倒在疗养塔的石块上,她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旁看疗养塔的惨状。这座高塔已经没有从前的样子,成为一片废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压在石块下方,唯有那些高大粗壮的大树依然朝天空生长。
地面是堆叠的触手和分辨不出从哪一具身体流出来的血液。苏方木蹲在一个石块上环顾四周,她看见很多人,唯独没有看见苏万叶。
她不知道苏万叶在哪里。
没有苏万叶在一旁配合她作战,苏方木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只顾与章鱼厮杀,没有想到会不会波及旁人,她又在最后关头抓住一点点作为人的意识,没有对同样拥有人类模样的[同类]造成伤害。
就是这样一个浑身是血的苏方木成为疗养塔获救的人群口中的——
恶魔。
苏方木没有多少感觉,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大家。]
她没有一点懊恼地冷眼看疗养塔的每一个人,慢慢垂眸看地面上唯一一朵幸免的小白花。
小白花的花瓣上低落几滴血珠,它背后是大小不一的石块,石块下面是碾碎成泥的同一品种的小白花。
“不对!苏小姐不是恶魔!”
“是她救了大家!”
苏方木迟钝地从小白花旁边站起来,隔着人海看见试图为她辩解的叶丁香。
秦向导缄默不语。
秦向导背后是收集血液的院长。
院长是唯一一个在苏方木身边停留的人,她在收集苏方木流出来的血液,多此一举地给苏方木擦拭脸上肮脏的血迹。
苏方木像一个看见新事物的孩子,好奇地走到叶丁香旁边坐下,托腮看这名普通的佣兵为[苏方木]辩解,一点都不关心院长往她躺在地上的身体涂抹什么药物。
叶丁香:“如果我是苏小姐这样的哨兵,我遇见这么可怕的异兽,我是不会管你们的!”
叶丁香试图把旁人对苏方木的印象掰到正面来。疗养塔接受治疗的哨兵中,只有苏方木一个人站出来。
只有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可怕的异兽。
叶丁香的辩护是无力的。最后,她双脚瘫软地坐在地上,嘴里依旧在碎碎念着苏方木的名字。
“如果我是哨兵就好了。我是像苏小姐这样勇敢的哨兵就好了。”
“为什么我不是哨兵!为什么我是佣兵!”
苏方木没有什么表情地侧目朝叶丁香看去,“哨兵有什么好的?”
人生就是如此,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就会适应什么样的环境,适应什么样的环境便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哨兵、向导、普通人都是如此。
不过,苏方木还是会选择成为哨兵。
只有成为哨兵,她才能够体验到双亲与异兽作战的感觉。
苏方木不喜欢自己,她只接受自己作为哨兵的身份。
这样想着,叶丁香等人都是涨上来又退下去的潮水,慢慢退下去。苏方木的眼前出现一片刺眼的白光。
苏方木对着白光呢喃道:“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