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约好第二天上午在几公里外的红星超市汇合。
阿依努尔生怕拖了后腿,天还没亮就将所有人叫起来,不到九点就连人带羊抵达了汇合地点。
苏力坦一家自然还没有到,就连超市的门都是被她强行叩开的。
红星超市位于319省道的一处弯道,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背靠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野湖,正对面就是草地和雪山。
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间还算宽敞的木屋,除了售卖杂货以外,还兼顾修车和餐饮,原本没有名字,因为门口的大石头上画着一颗硕大的红星,所以才被称呼为红星超市。
老板是个和善健谈的蒙古男人,又高又胖,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精通汉哈蒙维四种语言,跟谁都能聊成一片。
尤其和阿依努尔聊得投缘。
天气出奇得好,天幕一片水洗过的浅蓝色,大朵大朵的白云层层堆叠,犹如棉絮一样挂在山腰,倾斜着与草坡的弧度遥相呼应,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在漫长的迁徙中逐渐变得柔软,铺在脸上一片轻柔。
祁正印撑着胳膊坐在木屋前的长椅上,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由衷感叹:
阿勒泰实在太美了。
美得让人短暂忘记自己正身处人间。
她们在红星超市足足等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看见挤挤挨挨的羊群从弯道后面姗姗来迟,磨磨蹭蹭地现出身来。
叶尔达那马骑得飞快,从羊群后面绕出来,还离得有些距离,便隔着马背冲着长椅上的人用哈萨克语打起招呼:
“你好啊!”
这是祁正印为数不多能听懂的一句哈萨克语,她有些欣喜,又有些局促,起身也冲他招了招手,用哈萨克语回应道:
“你好啊。”
刚要把手放下,又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年轻的哈萨克男人骑着马走在羊群的最后方,在缓缓散尽的漫天尘土里一帧一帧地显现出清晰的眉眼。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微微偏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若有似无的倦懒。
娜迪拉乖巧地靠在他的怀里,小姑娘似乎还没有睡醒,垂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神情软糯得快要将人融化。
祁正印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略微一缩,心底莫名卷起一阵轻柔的风,抿了抿嘴,转身去木屋里叫阿依努尔了。
两家人在红星超市成功汇合,短暂地休整一番过后,又马不停蹄地踏上新的路途。
一路上巴太都有意避开众人,远远跟在羊群后面,沉默而疏离。
叶尔达那却与他的叔叔正好相反,就属他最活跃,简直把阿依努尔都比了下去,窜前跑后,一刻也不消停,时不时还要故意和阿依努尔斗几句嘴。
苏力坦似乎对于改沿公路转场之事并不情愿,始终沉着一张脸,神情肃厉,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七点左右,一行人抵达宿营地。
阿依努尔让祁正印把巧克力拿去分给大家垫垫肚子,后者足足做了半分钟心理建设,才敢迈开腿朝苏力坦走去。
天色尚早,丝毫没有日落的迹象,天空一片明亮。
祁正印走过去的时候,苏力坦正在清点地上的物资,好像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转头招呼正在搭建毡房的巴太过来。
被召唤的人正固定好一根毡房骨架,听到声音,迟疑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才拍净身上的泥土小跑着过来。
祁正印识趣地往后退开一步,给父子俩腾出地方。
哪知两个人没说几句便争执起来,她听不懂哈萨克语,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吵什么,只看见苏力坦面色怒红,胸腔剧烈地起伏,说着说着竟还动起手来。
祁正印简直被吓得一颤。
眼见着巴掌就要落在巴太的脸上,她都做好准备要上去帮忙拦一拦了,却看见苏力坦的手生硬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他像是想起某些悔恨的回忆,眸光颤动,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站在他身前的巴太始终昂着头颅,不退也不让,用力捏紧了拳头,隐忍而倔强地注视着身前的父亲。
这对哈萨克父子,就这样在明亮的天光下无声对抗。
良久,作为儿子的巴太才终于松开紧捏的拳头,主动结束这场漫长的争执,埋头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祁正印本能地朝他看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反倒透着一股深深的平静,但敏感的汉族女孩却仍然透过这抹伪饰的平静,窥见了里面深藏的委屈和痛苦。
巴太离开之后,苏力坦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后也走了。
落日西沉,向地平线以下缓缓坠去,拖曳出一抹浓墨重彩的暮色。
因为父子俩吵架的事情,毡房里的气氛格外沉闷,就连叶尔达那都变得十分收敛,缩在角落里安分地陪妹妹看小人书。
吃过晚饭,巴太借口出去看看羊群,便起身离开了毡房,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夜风很快就刮了起来,紧贴着毡房肆意呼啸。
阿依努尔往火炉里添了块柴,招呼大家尽早休息,明天大概率会是个大风天,不好应付,得提前养精蓄锐。
时间还并不晚,但在她的提议之下,大家还是陆陆续续爬上了床铺。
灯盏随即熄灭,毡房彻底安静下来,渐渐地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匀长呼吸。
祁正印却始终无法入眠。
再三犹豫挣扎过后,她最终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