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来得特别早,十月下旬就已经下过第一场雪,祁正印离开那天,天空又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满目银白。
那个固执的哈萨克青年坚持要送她到县城,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深深藏在毡帽的阴影里,郁闷地踢踏着沿途的积雪,连后脑勺里都透着浓浓的情绪。
阿勒泰大部分地区都没有通铁路,须得先坐汽车到市里,再从市里转车去乌鲁木齐坐火车。
他送她到哈巴河汽车站。
说是汽车站,不过就是一块比较宽敞的水泥空地,上面停着几辆颜色各异的客车,车前用轮胎圈歪歪斜斜竖着几块小牌,潦草地标注着客车将要开往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块写着“阿勒泰”的牌子前面停住。
哈萨克青年望着牌子上的字愣了片刻,沉默地将手里的行李箱放进行李舱里,又卸下肩上的背包,转身递给身后亦步亦趋的汉族女孩。
雪越下越大,混杂着倾斜的寒风,吹乱她露在帽子外面的头发,也吹乱他氤氲潮湿的心。
他倔强地不肯开口对她说一句挽留的话,只垂眸深深地望着她,嘴角紧抿,眉头微蹙。
万一,他是说万一的话,如果她就此一去不回,永远地消失在他的世界……
再往深了,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只要稍微触碰到这个可怕的念头,便觉得如堕冰渊,连血液里都流淌着刺骨的寒冷。
祁正印伸手接过背包,看着他低垂的眼眸,陷入沉默。
虽然他并没有开口,但她却清楚地感知到他的不安,抬腿走近两步,满眼心疼地抱住那个高大的身影,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轻声承诺道:
“转场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曾经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人的一生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生长的故土,一个是灵魂归属的地方。
她生于苏州,长在北京,这两个地方都可以算作是她的故土,但这两个地方,却又只是她安放肉身的居所,而不是灵魂的归处。
她真正的灵魂归处,该是这片仅仅相遇半载,便仿佛历经了千转百回的广袤土地。
在这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真实地活着,而不是正在死去。
祁正印缓缓抬起头来,望见那个男人依旧紧锁着眉头,不觉轻笑一声,抬手帮他拂去帽檐上的雪花,冲着他紧绷着的下巴俏皮一笑道:
“你知不知道,你不笑的时候,显得特别凶。”
犹记得第一次在河边草场遇见他的时候,他误以为她又要投河自尽,板着一张铁青的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曾一度让她对他敬而远之,半分也不敢靠近。
直到那天晚上,在那片不知名的野湖边,转眸瞥见他眼底散落的星光,才终于透过男人坚硬的外壳,窥见了他心底的柔软。
沉默中的哈萨克青年缓缓低头,深深地看了怀里的女孩一眼,心中万千思绪缠绕,却不知如何开口,沉沉吐了口气,一边抬手帮她背上背包,一边佯装不悦地反问道:
“我哪里凶了?”
女孩迎着他的目光咧嘴一笑,却并不接话,顺从地配合着他手上的动作背好背包,而后趁其不备,掬起一抔碎雪,扬在了他的脸上。
“哈哈!哈哈……”
恶作剧得逞的人放肆大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穿过无休止的风雪,也穿过男人脸上覆盖着的冰霜。
如灼灼天光,又如明明火焰,融化了他心上的严寒。
望着大雪纷飞里那张灿烂的笑脸,那个好看的哈萨克青年终于松开紧蹙着的眉头,盈出些浅浅的笑意,一把揽过女孩的脑袋,惩罚似的紧紧按进胸膛,贴近耳边低声嘱咐道:
“早点回来。”
大笑着的女孩感受到耳边传来的温热,收起笑声狠狠点了点头,顺势搂紧他的腰,贪婪地攫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白茫茫的雪地里,两颗年轻而灼热的心脏因为相爱而紧紧依偎着。
久久不愿分开。
终于还是到了发车的时间,老旧的大巴车合上吱呀作响的车门,驶出车站,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印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那个满脸不舍的汉族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紧贴着后窗玻璃,朝着站立在大雪中目送她离开的哈萨克青年用力挥手,直至他高大漂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方才悻悻地垂下了手臂。
明明还没有离开,却已经开始想念。
漫漫归途,曲折而遥远。
在历经了将近一百个小时的长途奔波后,祁正印的双脚再一次踏在了那片她所熟悉的土地之上,仰头望着屋顶上朱红色的“北京西站”四个大字,心中感慨万千。
刺目的阳光扑面而来,落在她漆黑的眼底,人群的嘈杂在她身侧来回往复,她久久地站立于人群中间,沉静地感受着犹如重回人间般的疏离。
“正印!祁正印!”
恍惚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起先只以为是幻觉,但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方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她错愕地转过头去,正疑惑着究竟是谁会来接她,便看见了那个逆着庞大人流朝她跑过来的男人。
竟然是高瞻!
那个素来沉稳持重的完美青年,此刻却显得格外焦急,来不及多做解释,便夺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快步朝广场外围走去,边走边催促道:
“稍微快点,这里不让停车。”
她本来还想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回来,听到他这么说,却是立马识趣地闭上了嘴,跟着他小跑起来。
广场很大,人潮拥挤。
他们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路边,但是很遗憾,车子还是被贴了条。
望着挡风玻璃上那张刺眼的黄色罚单,高瞻有些无奈地摸了摸眉骨,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略微一沉,轻声叹了口气。
要是他自己的车也就无所谓了,可偏偏是单位的车,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解释。
说起来这都要怪某个小肚鸡肠的哈萨克青年!
要是巴太肯早一些透露祁正印今天回来,他必然会提前留出空余的时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匆匆忙忙从会场出来就直接赶过来了。
但他大概能够猜到,那个臭小子多半是故意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报他当初一时兴起的戏弄之仇。
某些人还真是睚眦必报呢!
想着,他习惯性扶了扶镜框,勾唇冷笑一笑,拉开车门上了车。
也是在座位上坐定之后,祁正印才终于找到机会向驾驶座上的人问出那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正在启动车子的男人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咬碎了后槽牙往肚子里咽:
“最近在看《周易》,算出来的。”
车子启动,犹如离弦的箭一般汇入车流,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他未落的语音。
副驾上的女孩下意识拽紧了胸前的安全带,隐约从这不太正常的车速中察觉到了某些被刻意掩藏的情绪。
究竟谁惹他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泰小狼狗,虽远必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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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某些人还真是睚眦必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