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天还要放羊,两个人早早地告别舞会,启程回村。
天光未亮,万物一片朦胧。
只要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每天都见到好朋友,祁正印便觉得有些许感伤。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遇见阿依努尔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上午,她在挤满陌生人的中巴车里颠簸了一天一夜,直颠簸得五脏六腑都错位,枕着冰冷的座椅靠背睡过去无数次,又醒过来无数次。
恍惚中,她感觉身下的座椅剧烈地晃动了两下,紧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刹车声,老而破旧的车子犹如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缓慢而艰难地停在了路边。
车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年轻的售票员用力拽开那扇看起来随时就要脱落的半自动门,撕开一道豁口,将寒冷的风雪悉数引入车厢。
祁正印被冻得瞬间清醒过来,在售票员的催促声和满车乘客的抱怨声中,沉默而快速地逃下了车。
茫茫雪原,寒风肆掠。
破旧的车子挣扎着再次启动,沿着长而蜿蜒的公路匍匐着缓慢远去,留下一道虚弱无力的灰色尾气。
她回身望了一眼逐渐被淹没于风雪中的中巴车,又茫然望向无边无际的雪原,随便选择一个方向,抬腿迈了出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许多,勉强能看清楚前方的路了。
她终于耗尽体力,累得瘫坐在雪地里,仰头看向簌簌掉落的雪花,麻木地想着,就这样停留于此好像也不错。
一抬眸,却看见那个在风雪里缓缓现出身形的哈萨克女孩。
阿依努尔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皮大衣,高高地立在马背上,厚重的毡帽遮盖住她漂亮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她策马缓缓靠近,疑惑地看着雪地里的陌生女孩,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是迷路了吗?”
起先是用的哈萨克语,意识到身前的人可能听不懂,方才换作了汉语。
祁正印循着声音缓缓往上看去,注意力却被大衣下露出来的一截红色裙摆所吸引。
那是一条枣红色的绒布长裙,裙边镶着漂亮的金色亮片,被雪地里反射的日光照亮,流溢着妖异的光华。
雪地里的女孩狠狠一怔,吞回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回到了村子。
后来,又遇到张凤侠,成为小卖部的租客。
破晓将至,天光慢慢亮起来。
走在前头的哈萨克青年有意放慢些速度,等着身后的人行至与他并列,方才柔声问道:
“在想什么?”
沉浸于回忆里的女孩闻声抬头,将目光从逐渐飘远的思绪里拉拽回来,稍微愣了一瞬,轻笑着回答道:
“没想什么,只是……有些舍不得阿依努尔。”
听到她这样说,那个好看的年轻男人不禁哑然失笑,有意停顿了片刻才道:
“放心吧,她还得回家帮她爸爸放羊呢!指不定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祁正印想想也对,那个孝顺勤劳的哈萨克姑娘,才不忍心舍下她所挚爱的亲长和牛羊,顷刻间驱散心头的阴霾。
天色又更加亮了。
红色的太阳穿行过漫长的黑夜,在远山的尽头崭露出一角,洒落下道道橙光,染红云层铺开漫天的朝霞。
霞光之下,那对年轻的男女跨过高而辽阔的河岸,穿过无边无际的草场,抵达了晨曦中寂静安详的小小村落。
又行至河边的那个岔路口。
巴太默默望向身侧的人,流露出些许不舍,仿佛在期待着她能开口说点什么。
冥冥中,被期待着的女孩似乎感应到些什么,扭头冲他笑了一笑,有些突兀地开口道:
“那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吧!”
早在他向她袒露过往的时候,她便想要这样做了,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时此刻,断没有再犹豫的道理。
她稍稍沉了口气,缓缓道:
“其实……我之前有个未婚夫,差一点就结婚了。”
提起高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两年前,她从北外毕业,顺利考进外交部,被分到所有人都削尖脑袋想要挤进去的翻译司。
这原本是件好事,却因她本科就读的专业和电视台主播的经历变得有些微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能听到一些有意无意的话:
“我们这里好多年都没有招过本科不是语言专业的人了,你可算是开了个先例。”
“果然,漂亮的脸蛋走到哪里都是万能的通行证。”
“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从前都是师傅带徒弟,少说三五年才能出师,哪有刚进来就跟着领导出国访问的?”
“是啊是啊!简直闻所未闻!”
“……”
诸如此类,无处不在。
弄得她整日神经紧绷,生怕一不小心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引得大家对她意见更大。
她既害怕工作做得太好遭到同事排挤,又害怕工作做得不好被领导批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实在觉得透不过气的时候,也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去河边的树林里待上片刻,自己开解自己。
有一天下午,便撞见了同样去树林里寻求片刻安宁的高瞻。
印象中,两个人应该是打过照面的,兴许是在某次开会的时候,也兴许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
他长了一张温润俊秀的脸,高高瘦瘦,干干净净,就算没有跟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也会觉得他是个温和的、谦逊的、极其有修养的人。
后来接触了发现,他也确实是个这样一个人。
但她又觉得,他并不完全是这样一个人。
或许他与她一样,都是戴着厚重的面具活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高瞻比她大四岁,论起来算是她的师兄,两个人研究生同校不同系,最开始也被分在翻译司,后来才调去秘书处。
秘书处和翻译司中间隔着一栋楼,两个人并不能经常遇见,只偶尔在小树林里碰面。
但除了最初的那次偶遇,后面的相遇都是高瞻有意为之。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她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相处,方方面面都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
两个人很快便发展成为男女朋友,双方家长对此非常满意,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后没多久就互相见了面。
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她与他无论是从学历、见识、家世,还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对于自我内心的约束,都是那样契合,那样适配,那样完美得挑不出来任何一丝错处。
但这一切真的这样完美吗?
却只有祁正印自己心里最清楚——越是完美无瑕的东西,便越是虚假,越是违心,越是千疮百孔。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他所看中的所有关于她的优点,无一不是深深插在她伤口上的利刃。
他从未有意伤害过她,但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她与他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祁正印也不是没有想过,既然看不见,假装不存在就好,忍一忍就什么都过去了。
这有什么难的?
她从小不是一直都这样做。
直到某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悬崖边上站了太久太久,无论进退与否,皆是万丈深渊。
于是她索性闭眼一跃,主动拥抱了深渊,粉身碎骨也好,灰飞烟灭也罢。
至少,这一次是她自己选的。
无关乎任何人的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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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交换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