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一点一点慢慢亮起来的,起先照亮的是山林,而后是湖泊,最后才是天空。
徐宝宝从醉意中醒来,不再提起从前,将所有过往都留在了月光下的喀纳斯湖。
三个女孩结伴回到弹唱会上,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着最受人瞩目的摔跤比赛。
比赛还没开始,场边便聚满了翘首以盼的观众,人群挤挤挨挨,热闹非常,祁正印艰难地穿行其中,四处寻找那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
最终在人群的边缘找到他。
他依旧穿着那件好看的白色衬衫,背上却已经不见了弓箭,一只手随意搭在马背上,正悠闲地与人说着话。
她牵着马走过去,停在半米开外的距离。
天气很好,无风也无晴,太阳躲藏于云层背后,只落下些许细碎柔和的天光,浅浅地铺洒在草地上,宛若一层柔软的薄纱。
未等巴太开口,站在他对面的哈萨克小伙便与祁正印先搭上话,微扬着语调问她:
“你就是帮我堂妹放羊的那个汉族丫头吧?”
说话的小伙叫桑贾尔,是阿依努尔叔叔家的儿子。
祁正印曾在彩虹布拉克见过他,那时她和阿依努尔站在河边拧床单,他打马从对岸的草场经过,隔着河远远地冲阿依努尔打招呼。
两人说的是哈萨克语,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懂,只隐约从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便礼貌地冲着河对岸的男人笑了一笑。
尔后便看见他大笑起来,笑得腰背弯曲,停不下来,也不知究竟在笑些什么。
祁正印不太能认人,总觉得所有的哈萨克小伙都长得一个模样,高眉深目,轮廓硬朗,结实宽厚的胸腔里干净明亮,藏不下任何浑浊的心事。
唯独巴太不一样,他漂亮得带着蓝色湖水般的静谧,叫人无法轻易混淆。
不远处的摔跤比赛已经拉开帷幕,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一阵阵从人群中传出来,经过层层叠叠的堆积之后变得异常响亮嘈杂。
年轻的哈萨克男人微微皱眉,不知是冲着耳边的嘈杂,还是冲着眼前正聊得开心的两个人。
那个汉族女孩明显比从前更加活泼,也更爱笑了,说话的语气总是温柔亲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盈着流光,让人忍不住为之侧目。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略带敌意地看了正在说话的男人一眼,生硬地打断道:
“你哥哥不是在比赛吗?你不去看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桑贾尔才猛然记起这件事来,慌忙收起话头,朝着赛场的方向去了,跑开两步却又折回来,雀跃地邀请两个人一同前往。
但主要是邀请祁正印:
“摔跤比赛很有意思的,一起去看看吧!”
被邀请的女孩还从来没有近距离观看过摔跤比赛,满心的好奇,正要点头应允,却瞥见身侧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牵马走了。
祁正印微微一顿,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做,但依然还是婉拒掉桑贾尔的邀请,小跑着追了上去。
草场紧临着峡谷,没走多远,便来到峡谷的边缘。
人群的嘈杂被距离稀释,只剩下淡淡的余音,远方有蜿蜒的河流从山的方向延伸下来,改道向左,奔赴不远处的喀纳斯湖。
两个人并排站在草场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风,拨拂衣袂,轻轻飘扬,女孩的头发也随之轻扬。
巴太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
“你之前就认识桑贾尔?”
她默默点头,又摇头:
“只见过一面。”
他再次撇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扭过头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但她隐隐感觉他在生气,却又摸不准他为什么生气,心里面开始胡乱猜测:莫不是责怪她昨天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去赛力克家做客?
应该是的!
于是她连忙开口解释道:
“昨天姑娘追结束以后,阿依努尔的朋友就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我本来是想……”
却不等她把话说完,身侧的男人便出言打断道:
“我知道,赛力克嘛。”
骑射比赛结束的比姑娘追更早,他比完赛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跟着一群人骑马走了。
领头的人便是赛力克。
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有些渊源,那一年古尔邦节赛马会,巴太差点没能拿到冠军,便是因为赛力克的马受惊挡住赛道,让他不得已绕了段路。
赛后赛力克特意跑过来跟他道歉,却被他误以为是存心捣乱,故意不想让他拿冠军,扭头便走了。
连个解释的机会也没给。
诚然这才是他昨天为什么没有追上去和她一起去赛力克家做客的原因,他简直都有些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与他天生犯冲,十多年过去,远离了赛马会,竟然还能成为他人生路上的一道阻碍。
单纯的汉族女孩却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一五一十地向身侧的男人转述起昨日在赛力克做客时的情形,包括但不仅限于徐宝宝海量豪饮震惊全场,一众哈萨克小伙对此深深拜服,以及——
阿依努尔和赛力克中途离奇地消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听到这里,巴太的脸上才终于有些松动,抬声问道:
“他们俩好上了?”
祁正印重重点头:
“是的。”
身侧的人闻言看向她,眼神复杂,仿佛有什么情绪忍不住要破土而出,但又顾及到什么旁的因素,生生逼退了下去。
良久,他忽而一拍身侧的马儿,冲着跟前的女孩问道:
“你的马术有没有更好?”
祁正印偏头认真想了一想,要说更好那必然是更好了,但比起这位刚刚夺得桂冠的骑射冠军,好像也不太适合班门弄斧。
正要谦虚否认,却见那人已经翻身上马,向她发出了邀请。
年轻的男人高高地立在马背上,垂眸看向马前的女孩,眼睛里掬着一抔明亮的澄光,青翠丛生的针叶林在他身后缓缓铺开,宛若一幅长长的旖旎画卷。
她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美好的景色,更无法拒绝比景色还要美好的哈萨克青年。
祁正印从未与人赛过马,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赢得比赛,唯一知道的只是:
天空如此开阔,大地如此深远,在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就只是单纯地自由奔跑。
这是她多少个日日夜夜里虔诚祈盼的美梦啊!
竟不敢相信真的化为了现实。
于是,在清亮日光下,草长莺飞间,年轻的男女策马扬鞭,你追我赶,并列朝前跑去,跑向他们未知的未来,也跑向他们曾经迷失的自己。
远处的雪山巍峨笔挺,冰峰屹立,但却已经有大片的冰雪融化成水,汇入了涓涓溪流。
盛夏真的要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