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祁正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巴太。
也许,年少时所受的情伤,终究是要躲起来独自舔舐才能慢慢愈合。
但是没关系。
他们还拥有大把的时光。
阿依努尔得知祁正印的朋友要来牧场,比她本人还要激动,当天便动员所有人开展大扫除,事无巨细,无一遗漏,就连烧柴的铁炉都不放过,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夏牧场的午后微风轻拂,苜蓿开满山野,举目望去一片澄黄,刚洗过的花毡还滴着水,高低错落地悬挂在晾衣绳上,拼接成一条色彩绚烂的风景线。
祁正印屈腿坐在毡房前的空旷草地上,用手在眼睛上方搭起凉棚,眺望着远方白桦林的方向。
苏力坦终于学会了骑摩托,再也不需要有人在后面帮扶,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一圈又一圈的练习着。
叶尔达那带着妹妹绕着骑车的爷爷撒腿疯跑,兄妹俩清脆的笑声响彻整片牧场,连风都无力稀释。
却唯独不见那个哈萨克青年。
他可能是在放羊,也可能是躺在某片不为人知的草地上佯装睡觉,独自落寞。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祁正印不知道徐宝宝到底哪天会来,便日日牵着骆驼去路牌下等,有时一等便是小半天,有时稍微等一会儿便回去了。
公路修通以后,经常有运送牛羊的货车经过,大多都是附近牧业队的车辆。
有个叫塔木提的中年司机逐渐和她熟络起来,每次经过都要摇下车窗,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汉语同她搭话:
“喂,汉族丫头,还没有等到你的朋友吗?”
祁正印笑着摇头,顺便向他询问这几天还有没有从县城过来的车辆。
塔木提每次都会笑着安慰她,并笃定地告诉她一定能等到,尔后郑重地从坐垫底下掏出那本他视若珍宝的破旧记录册子,一条一条认真地帮她查询最近的车辆排次。
时间就这样平缓流逝。
半个月后,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终于迎来了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徐宝宝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从货车车厢里跳下来,浑身上下一派狼狈,披散的头发沾满碎草屑,宽大的西装外套上满是褶皱,白鞋也早已蹭成了黑鞋。
但纵是如此,她仍是明媚动人,生气勃勃。
未等路牌下的祁正印开口,便一把甩开手里的行李箱,尖叫着冲上来将人拥入怀中,兴奋地跳起来。
“天哪!正印,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在这样遥远的地方见面!”
那声音热烈嘹亮,直抵耳膜。
祁正印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激动而无措地任由她抱着,沉溺于梦境成真的巨大虚幻之中,久久不能清醒。
有着和塔木提一样泛红面庞的陌生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望着路旁抱在一起的汉族女孩露出欣慰的笑容,扬了扬声音说:
“这回塔木提总算可以安心了。”
他这样说着,重新发动车子,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朝着公路的方向慢慢走远。
祁正印手忙脚乱地帮徐宝宝追回越滑越远的行李箱,耳边回响着司机刚才的话,莫名有些感慨。
从前她生活在城市里,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看似贴得很近,实则遥远得可怕,好像无论怎么费尽心力,也始终无法靠近半寸。
但在这里却很不一样。
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最大限度地团结了人心,强行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哪怕只是见过数面的异族人,也能成为彼此惦念的存在。
这让祁正印不禁动容。
心底一片柔软。
两个女孩合力将行李箱抬到驼背上,用绳索绑好,动身朝牧场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又至黄昏时分,天幕一片澄净的深蓝色,云朵白得像是被调过色的白漆,凝聚成团镶嵌在群山之间,一团一团相互拥簇着,轻软得如同泡沫。
徐宝宝兴奋地走在前面,贪婪地欣赏着沿途的美景,不住发出长长的惊叹。
祁正印牵着骆驼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微笑地注视着前方的背影,思绪逐渐飘得很远。
她想起她们初遇时的场景。
那是高一下学期,一次英语竞赛过后,年级组将前十名摘选出来,组建了两个英语学习小组。
徐宝宝第一,祁正印第七,按照错开分组的原则,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一组。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科学楼的英语教室,那时候祁正印正生着病,戴着厚重的口罩独自坐在角落里。
徐宝宝作为组长,挨个上前与小组成员打招呼,轮到祁正印的时候,有好事的同学凑到她旁边阴阳怪气地说:
“那就是祁正印,一班班主任的心头宠,可厉害着呢!原本人家一直是考年级前三的,这回掉到第七,成绩一出来就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早在学习小组成立之前,徐宝宝便对这个传说中的实验班骄子有所耳闻,但大多都是经过添油加醋的。
毕竟在那个心智还未发育完全的年纪,出现像祁正印这么一个女孩,长得好看,成绩名列前茅,又讨老师的喜欢,性格还过分安静温和,难免会遭人嫉妒。
因此徐宝宝根本没将那位同学的话放在心上,拨开人群大步走向角落,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冲座位上的女孩伸出手说:
“同学你好,我是二班的徐宝宝,很高兴认识你。”
彼时正值春日,明媚的阳光穿过干净透明的玻璃窗,铺满少女稚嫩的脸庞,蓝白相间的校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仿佛随时都要长出一双洁白的翅膀。
躲藏在口罩后面的女孩闻言怔怔站起身来,缓慢而犹豫地抬起手,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朝她伸出的手。
“你好,我叫祁正印。”
这便是她们初遇时的情景。
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相遇,竟被那个孤独的少女放在心里记了许多年。
此时此刻,那个早已经长大的女孩缓慢地将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再次望向身前那个也已经长大的女孩,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也许……
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