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似乎比村头的柳树更能接受秋风的浸染,黄土路的两侧,柳树村的田地之上,春日里种下的稻谷如今全部染上金黄,秋风之下,麦浪滚滚,三三两两的村民坐在田埂之间,稻穗拂过他们晒黑的脸,惹来阵阵欢喜丰收的笑声。
张大娘子刚刚用完晌饭,简单对付了几口,就坐在田埂之上与同村娘子话话家常,一人说村头的那家女儿刚说了亲,一人说村尾的那家儿子刚定了媒,还有李家的娘子刚生了个大闺女就和她们今年的稻谷一般圆润饱满。
今年田里收成好,不论谁家的稻谷都长得比往年的好,张大娘子想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等年末交了那官府收缴的田税,剩余的粮食和银钱定能让她们好好度过即将到来的冬日,说不定过年时候还可以多吃几顿肉菜,给儿女添几件新的衣衫。
“大娘子,你听那从州府回来的二牛说了没?他说官府前段日子布了告示,说是苍龙山的那伙山匪全都被抓进牢里啦!”
说话的是张大娘子同族的一位嫂子刘氏,她口中的二牛在桐州府城一座酒楼里当跑堂,每月可休假二日。昨日二牛刚从府城回来,一边帮着他爹割稻,一边给大家讲着府城里发生的新鲜事。
刘氏和二牛家是邻家,昨夜吃过晚饭,听到隔壁欢声笑语,她这人好奇心强,平日里最爱打听事,于是就没忍住敲了二牛家的门,正巧就听到二牛讲到了官府剿匪的事。
“二牛说的可是真的?这可真是大好事!”张大娘子听说山匪被剿,心里虽分外诧异,可更多的还是欣喜。虽说苍龙山离柳树村上百里远,那伙子盗匪很少来他们这边劫掠,可她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本家妹子嫁到了苍龙山下的村子,平日里自己没少替妹子担惊受怕,如若匪徒真被剿了,那妹子可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见张大娘子一副大惊小怪还不敢相信的模样,刘氏心道张大娘子整日里只会埋在地里干活,真是不如自己有个在镇上读书的儿子见过世面,这种事居然还觉得有假,她撇撇嘴继续说道:“二牛从小老实本分,他哪有胆子编排这种事唬咱们。他说是在酒楼里听人讲的,说是京城里专门派了大人物过来剿匪,那官位大的连咱们知州都不敢怠慢,不到半个月,就将扰了咱们多年的山匪全抓了个干净。二牛说那告示都在州府贴了快半个月了,你若不信明个就到州府瞧瞧去。”
“嫂子,我信我信,这不就是甫一听说,脑子没反应过来么,嫂子莫怪我,我就是太高兴了。”张大娘子用袖口抹了抹眼睛里流出的泪,声音激动又带着些哽咽:“我家妹子这下能每天都睡个好觉了。”
刘氏自是知道张大娘子有个嫁到苍龙山下的妹子,见她激动的落泪,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安抚了她几句。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村道上传来频繁的马蹄声,打眼瞧过去,就见有十几个男子驾着马正向她们这里驶来。
刘氏伸长脖子就去看那些男人的模样,张大娘子止住眼泪,她透过遮阳的笠帽偷偷打量,只见那十几名男子都穿的相同的黑色锦衣,各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尤其是其中还有两名年轻男子长相颇为英俊。
刘氏轻轻撞了下张大娘子的胳膊:“你看中间那个男子,长得是真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人物,今个儿可算是开了眼。”
张大娘子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正驾在马上的萧云衍,只见他肤色白净,唇红齿白,骑在马背之上,背脊挺立如松,很像是说书人口中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
“最前面这个也不错,清秀水灵的跟个姑娘似的。”
刘氏正低声和张大娘讨论着两人俊秀的模样时,裴楚尧飞速驾马来到离她们二人最近的路边,见她们没在耕作,便开口询问:“两位大娘,请问村子里是有个铁匠姓李吗?”
刘氏问:“李铁匠?这位小公子,你是说菊娘的爹吗?”
菊娘?
裴楚尧不清楚她们口中提到的女子是谁,只得说:“这位李铁匠的女儿倒是嫁到了柳树村,您说的菊娘可是李铁匠的女儿?”
刘氏道:“就是她,菊娘的爹就是李铁匠!”
“那请问大娘,李铁匠家住在何处?”
刘氏:“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那个篱笆围着的小院就是他家。”
“谢谢两位大娘了。”裴楚尧坐在马上向两位娘子拱手做了个礼。
被如此清秀的公子感谢,刘氏心里说不出的美,只是有一处她有些不高兴:“明明是我给他指的路,他怎么还感谢两位娘子呢?”
听到嫂子的埋怨,张大娘子捂着嘴轻笑:“那位公子就是顺带谢我一句,只能说人家教养好,嫂子怎么还因为这个生上我的气了?”
刘氏:“哼~”,不开心,要去甩两下镰刀才能高兴。
这边两位娘子都起身戴上笠帽,拿起镰刀开始割稻谷;那边的裴楚尧也将李铁匠的住处告知萧云衍,萧云衍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全都一同开始向南边行进。
等一行人走远,刘氏扔下镰刀又跑到张大娘子的身旁:“大娘子,你看到没,那个最俊的肯定是个大户的公子,那些人全听他的。”
张大娘子也瞧见了刚才萧云衍指派众人的模样,她同意地点点头:“嫂子说得对,而且那人生养的那样好,指定也不是一般的大户,不知道二牛在府城有没有见过这样气派的公子?”
听张大娘子这么说,刘氏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心想能让二牛这样不认得几个字的人当跑堂的酒楼能有多大本事,铁定见不到这般模样的人物,等到自家大儿子读书成了秀才,怕不是才能常常与这样的公子接触。
“菊娘!”
正畅想间,张大娘子忽然在她耳边大喊,刘氏看向不远处的向她们走来的李家夫妇,忽然想起刚刚那群男子正是在打听菊娘的爹。
她一个步子迈到张大娘子前面,扯着喉咙大喊:“菊娘,你可过来了呦~”
李采菊很少见刘氏对自己这样热络,她快步走到两人跟前:“两位嫂子怎么这般说?”
刘氏热切地将李采菊的双手握在手心:“菊娘呦,你不晓得,刚才来了一群没见过的男人说要去找你爹哦。”
“什么?一群没见过的男人?”李采菊心头一抖:“嫂子,他们有多少人,都做什么打扮?”
刘氏:“大概有十四五人,都骑着马,穿着一样的衣裳。”
一样的衣裳?
李采菊心头一颤,手中的镰刀脱落,她声音发颤:“他们穿的,可是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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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村村如其名,萧云衍一行人骑马掠过田路之后,就见村道两侧是整齐的两排金柳,金柳一旁、靠近稻田这边的,先是零星几间屋舍,再向前望去,砖瓦农居才变得错落密集。
两位大娘口中的篱笆院子也不难找,刚踏上村道,就见东侧第二家恰巧围着一圈篱笆当围墙,里面的屋子像是土坯建成,房顶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在周围一众砖瓦房之中分外打眼。
篱笆墙内正不时传出规律的敲打声。
萧云衍让众人停下,侧耳细听,觉得这声音的确熟识:“像是打铁的声音。”
裴楚尧将马驾到篱笆院门口,飞身利落下马,借着篱笆的缝隙扫了眼院内的景象,等到看见内里打铁之人,他才转过头向萧云衍点了点头。
萧云衍了然,他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侍卫们均勒停了马,从马背之上翻身跃下,然后执起牵绳将马绑到柳树之下,静等主子的吩咐。
“你们先等在门外,”萧云衍着重看了眼驾着马车的邢寂:“看好他,别再让他闹出什么动静。”
邢寂侧耳听着车内郗瑶的动静,冲着主子恭敬称:“是。”
见侍卫们已安静有序地守在院墙之外,还有几人悄然去周围巡查,萧云衍这才抬步走向篱笆小院,裴楚尧站在一侧为他推开木门。
“咯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敲打声清晰入耳。
一名穿着灰色粗布麻衫,头发半白的老者背对着二人,在一个简单的凉棚之下,手中执着铁榔头,不停地捶打着一块被烧的通红的铁块。
“请问是李师傅吗?”萧云衍走到他的跟前,开口向其询问。可老者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自顾自继续捶打着铁块。
一声声捶打深沉却透亮,不见杂音。
裴楚尧在这规律的声音之下一时有些犯困,靠在一个木桩旁边懒懒打了个哈欠。
萧云衍一直站在老者身旁,挺立轩昂,未曾挪步半分。他细心观察着老者打铁的动作和锤头落在铁块上的位置规律,又听着那清透的捶打声,不由细思,这李铁匠的手艺果然高超。
直到整个铁块被捶打的光滑透亮,表面不见杂质,李铁匠才转过身子,看向一侧的萧云衍。
他的眼皮因年纪苍老而下垂,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混浊,不见情绪地打量了萧云衍许久。
“官爷还是请回吧,老夫这里不做官府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