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十四州境内临海,港口四通八达,连贯八川五地,因是修士脚下之地,人流汇集,此处繁华,南来北往四处游走,燕回有最大的拍卖行,最繁华富丽的大泽市,东海燎都占东西南北各一岛,来往船只便可看见云深雾胧中高低起伏的山石,半悬于空中海雾缭绕的岛屿。
刘家村便在闵州靠海的一座小岛上,哪怕是所属于余镇,也是险之又险的挂在边缘地带,好处是因靠着闵州,倒也不算太偏,但位置有些尴尬,北边岛上临岸有四分之一的陆地不属人类居住的地盘。
它原没有那么多顾忌,但七十年前蛟龙入海,天下大乱,临走了还硬生生的划走了一片,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在燕回之外的陆地,潜藏里人们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巨兽。那是一片未知处,海浪凶猛的卷起滔天巨浪,在海底深处,盘踞着庞大的异兽,他们匍匐在深渊底下,交错的身躯缓缓挪动着。
普通人固守着原本的土地,想要跨越海,便要像征服陆地一样去征服海洋,但很尴尬的是,他们是普通人,前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修士从他们头顶路过,都要惶惶不安的跪地高呼一声仙人,将规则自古以来刻进本能,血泪的教训告诫不要擅闯异兽的领地。
然而冬天,巨兽会回到海底深处,那时候,他们就会回到闵州,但他们仍然还会回来。
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除了操着一口越来越听不懂的方言,他们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日子,后来的人无不惶恐的发现,“神“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也是有人不愿意的。
譬如蒋四良。
蒋四良自称是读过书的,勉强操着一口夹着方言的官话,二十年前父辈躲避仇人搬迁至此,文人说他是“墙上芦苇,山中竹笋”,可惜他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游荡,干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确实如此,蒋四良祖上有些资产,二十年光棍下居然也活的有滋有味。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被打破了。
像他这样的人或许才是个意外。
靠近岸边的地方,礁石排布的格外锋利,但离这不远处,便是一处平缓的沙滩。
今日在外头喝了点小酒,蒋四良脑袋晕乎乎,和狐朋狗友提着一半黄酒摇摇晃晃在沙滩上浪,沙砾中一脚深一脚浅,吹嘘着海浪也翻不到陆地,再接着脚下一扑,在海边上打转,引的人大笑落水狗,呛了几口齁咸的海水,海风也是咸的。
酒醒半,骂骂咧咧的在水里扑腾,突然看见前头躺了个人,血潺潺的和海水混合在一起,他心里咯噔,大概是老天爷都觉得这个干啥啥不行的牛皮大王有点虚,几个狐朋狗友一看,摸过去废了老大劲将人拖回岸上。
蒋四良浑身湿答答,冒出冷汗,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突然反应过来,被海风一吹,浑身凉飕飕的,四周除了海浪声什么也没有。
狐朋狗友冷汗连连,他们拖回来了个血肉模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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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村自来有祭祀神明的习惯。
这一日和以往的日子一模一样。
低低的几声鸡鸣后,陆陆续续的边有人聚集在灰扑扑的简陋祭坛边上,说是祭坛其实就是几块大石头叠木板,老巫祝被人搀扶着,空荡荡的黑袍下是老人斑、枯干萎缩起来覆盖着一层皮的手。
须臾,便响起了那刺啦啦的声音,似乎是祭祀的语言,叽里咕噜几句,便遣散了村民。
孟浮孟浮混在人群中呼出一口雾气。
记忆里仍是白茫茫的迷雾。
这个夹在海洋包围之下的小岛消息封闭,只从村民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人类居住在一片陆地,陆地之外是巨兽的领地。
在由人拖上岸到醒来,村里的人便很欣喜的接受了他的存在,初来乍到时孟浮还搞不清楚状况,但他们身上的欣喜却很容易被捕捉到,很奇怪,但又觉得很合理,除了听不懂的语言,频频的规则。
孟浮也曾探索过自己的来历,然而翻遍全身只有一面花里胡哨的镜子和几个奇怪的破匣子,不是打不开,就是打开后一张依稀可见五官的肉球朝着他笑,他和那两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接受了自己有着奇奇怪怪癖好的事实。
虽然他已经表现的如此不同寻常,但村民仿佛习以为常。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故事、语言、文字。
他们大多数人是不识字的,虽然那文字让他来看也只能感慨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文盲,写得很好,但王八是王八,蒜头也像王八,企图打入内部的行动夭折在语言不通上。
孟浮狠心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算能摸清村民表达的意思,某一天突然恍然大悟,他是村里的“祭品”。
这是个怪诞的世界,起初人类居于陆地,异兽所在为山,神明诞生于海。最开始人类也不在这个世界占据主流,起码在漫长的时间里,异兽与人类的隔阂从不曾消磨,只是有一天人类异军突起,和异兽的摩擦也愈演愈烈,渐渐旗鼓相当的力量争斗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直到黑潮的存在以异兽式微戛然而止。
黑潮的由来至今是一个谜题,起先人们以为这是人类崛起的时机,结果发疯的兽潮开始无差别攻击,后来人们认为这是人们潜藏的机缘,结果一去不回就去见了太奶,见过黑潮形起的,有说它裹挟着死去的先人;有说那是一群瘦长的黑影突兀睁着无神的眼睛;也有说听到咀嚼的声响无限放大,便如同落到身上极端的恐惧,让人生不如死。
但它们几乎什么也不用做,便能让异兽发狂,聚其一股,似乎唯有仙人尚有抵抗之力。
每当黑潮形成,便会伴随着发狂的兽潮袭城,久而久之,人们愈发敬畏仙人。
“仙人”即为修真者。
实际上修真者这个词孟浮可不陌生,哪怕是没有记忆,欲成大道者也有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是刻在刻在本能之上的,但在这里,只有两种人,人上人和普通人。
孟浮抬头看了一下天,呼吸间带着一股浓重的香火味,但闻的久了,又觉得里头有种很潮的泥腥,并非海水带来的味道,但在冬日到来的时候,这种泥腥浓郁的让人作呕。
有祸要将发生。
只是初初露出点端倪,便已经能感觉到冬季很危险,就像他第一眼看到村民祭祀的并不是正经神明一样,待在村子里并不是一条生路,他感觉到那个“神”饿了,无处不在的饥饿,踏在脚下的土地蠢蠢欲动的传来想要觅食的冲动,但“神”迟迟不动作之下,传来的讯息更让人不安,得以庆幸的是这种不安同样也让“神”在观望,不然他将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祭。
孟浮有种感觉到了冬天必须离开。
海洋冻结的时候是最后一条生路。
冬季海洋会被覆盖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岛外的人可以回来,岛上的人可以离开,当然这远没有那么简单,岛上的四季并不明显,一年春天居多,后来听人提了一嘴,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冬季,指的是冬季的神明。
四季神是最常听人提起的,但若要说起祭祀,村里却不曾祭祀,他们祭祀的是另一尊神,据说是一位仙人,曾经庇佑过村子,因而受人香火。
他们要在冬季里祭祀神明。
频繁出现在村民口中的“规则”,当脱口而出时变成了言出法随。
孟浮起初愣了一下,但许久后明白了一件事,这世间原本并没有的东西,说的多了,也会变成真的。
这个世界,神明与万物总是密不可分,春风秋雨,日月星辰,便是一花一草,便也许是神明在世间的化身。
孟浮感觉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但村民能透露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他的记忆也并不完整,只是多处觉得熟悉。
不过在遇到了春天之后,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村子里渐渐开始焦灼起来,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偶尔便会发现,一部分人开始对着远处的大陆发呆,隔着海洋眺望。
日常里又提到了冬天。
他们在问冬季为什么没有来。
直到那天傍晚又一次策划逃跑路线,勘察了四周的环境拎着锄头往回走,一阵风吹过,刚到家门口,有些瑟瑟的,一眨眼便吹黄了半个山坡。
孟浮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季具象化的神明,秋看了他一眼,便侧过身挺有礼貌的敲了两下门。
咯吱一声门响了,男人推开门,头顶着孟浮盖章过“好心房东春”。
孟浮:“……”喔嚯。
好想误入了什么奇怪的交易场所。
结果秋开口就是一句王炸:“冬死了。”
孟浮一下捋直了腰,但秋似乎只是为了这个消息而来,说完,便又化作一阵风走了,孟浮便眼睁睁的看着黄澄澄的一片刷的一下变得翠绿翠绿的,生机勃勃。
“房东”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孟浮沉默了。
后半夜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蹭的一下爬起来:“啧……”
对面屋子的主人掀开竹帘。
孟浮诡异的更沉默了。
“怎么还不睡?”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像是被吵醒了,嘴里含糊了一句。
“你莫忘了明天还要出门,起不来的,可赶不上冬季了。”
孟浮觉得有些奇怪,他显然记得秋说过冬已经死了的事情。
但第二日一早,果真应验了春的话。
海洋被厚厚的冰层覆盖,连接了海峡直通大陆,但一抬头,他就能看到天上云之间忙碌的身影。
孟浮隐隐好像想起了点什么,却仿佛被压迫着,那阵泥腥味扑鼻而来,“神”还饥饿,它饿的更厉害了,却也更不敢动弹,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它,比起饥饿,更加的害怕,除了不停传来的饥饿感,它像是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孟浮便是紧随着第一批走出去的人的脚步走的。
但脚踩在冰面上的时候,那感觉仍然不真实,海面上已然结冰,但却并不冷,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冻结出一条归家的路。
欣喜的人看不见脚下缓缓游动的庞大身躯,就像海底的巨兽同样不明白悬在它们头顶的冰层是什么。
然而背后岛屿所在的地方,仿佛被笼罩在一股黑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影子,一个模糊的人影,巨大、可怕,弯腰的动作注视着下面的人。
“那是黑潮。”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他指了指眼前的陆地。
“黑潮?”
“没有人知道黑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它所在的地方一切皆是它的食物,这里很快就会被吃掉了。”他微微歪了一下头,“你应该察觉到这座岛被打上标记了才离开的吧,这座岛,连同在岛上的人和他们供奉的野神,都是黑潮的食物,诡异者通常吸引诡异。”
春轻描淡写的说着,但他笑的时候其实笑意并不达眼底,语气有些冷漠,孟浮偶尔会看到他藏起来的犬牙,这突如其来一幕让人眼角一抽一抽的真是该死的熟悉。
“接下来去闵州。”他话语有些肯定,却自顾自的说,语气越说越兴奋。
“这座岛原来是闵州的土地,七十年前有一日山洪暴发,江河暴涨顷刻间淹没了陆地,传说那是在走蛟,巨蛟借水势冲入山川大河之中想要入海化龙,不料却被挡在断头桥,这桥便成了应劫之地,这劫一过,修士挡不得,若这劫过不了,断头桥便是它身死之处。”
“那劫难最后如何?”
“自是入海化龙,便只见得遮天蔽日的影子,如同翻涌的黑海,天空之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第三日,它从闵州入海,利爪将那一片陆地拦腰斩断,大地四分五裂,了无踪迹,这故事流传了下来。”
“走蛟?”
“原该是应龙在入海。”
孟浮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那应龙怎么会在闵州?”
“因果罢了。”
“它原本是一颗蛋,被人类修真门派当做脚力养,本来嘛,潜龙困渊又是数万年的死仇,果不其然,那只应龙一朝发难,闵、泽二州水患肆虐,死伤数万。”
孟浮觉得奇怪:“可它终归入海了。”
“确实如此,它入海成功了。”
他说着放缓了脚步,渐渐的,竟然脚下涌现出一大片黑色,仿佛是离的越来越近,如同墨汁一般晕染开,庞大的身躯,在那底下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便狠狠的撞击了一下冰层,发出轰的像是冰层破碎的声音。
竟在冰上留下了蛛网似的痕迹,但只一会儿,那裂开的范围痕迹又飞速的往回缩,直到变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撞痕。
孟浮低头抬了下脚:“因果如何?”
“四分应在应龙身上,剩下六分嘛……”他仰了一下头,“在哪儿。”
他目光所向,却是一片太平盛世。
那是闵州的港口,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少女像。
但春脸上带着笑,让孟浮有些摸不准,他却并没有再说,只是又说起了以前的一件事情。
“故事的开头是一那座山。”
因人族兴盛,频繁在山中打猎,猎物几乎绝经,便又将目光放到了山中更深处。
却不想深山中有猛虎作祟,吃人作伥,伥鬼为猛虎在山间开路,诱导亲人上山为饵。
游方的修士经此路过,一眼道出,那猛虎是山灵,便要为民除害。
恶虎杀人无数,坏事做尽,只剩下山中饿死的白骨累累,孩童亦是,村民义愤填膺要杀虎泄愤,这修士这时候却不愿,便说:他不杀虎。
村民愤恨无比,修士便说:今日杀一虎,明日还有万千猛虎,难道便能一直杀下去吗?
村民一时哑了声。
他又说他有一法子,可保村子太平无恙。
于是,他将母虎一窝虎崽捉来,欲杀之,母虎一见落泪,竟口吐人言,求修士放过虎崽,修士听闻讥讽:你杀人子,我杀虎子,一报还一报。
遂杀虎子,剥皮抽血,由村中小儿分食,又寻了几个合适的男童,用虎子的血,纹了一副猛虎护子图,再三告诫,山一日不毁,村子便要一日依山傍山。
村民听了修士的话,自此村庄太平无忧。
“这修士……明明是救人却一副邪/教做派。”孟浮一时间竟觉得无比诡异。
“几十年后,修士又一次来到村子里,却没成想,见到是一副人间炼狱。”
村子里有个湖,二十年水位浅浅,湖水浑浊,臭不可闻,浮着累累白骨,腐烂的躯体,空荡荡洒满蛆虫的眼眶,蝇虫嗡嗡,皆是女童,森森白骨,竟无一男儿。
再看老老少少畸形的躯体,不见妇孺,便是见了也是一般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村民却很高兴的招待了他,连连感谢着修士的恩情,在看那为首的几人,背上恰巧便是那副猛虎护子图。
他们兴高采烈的讲述了数十年的“成果“,斑斑劣迹,罄竹难书,没有男孩便溺死女童,没有女人便去外面拐,若是家人来找呢,那便杀了就是。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母虎会护着它的虎子。
修士听完沉默了,隔日便顶着女人麻木的眼神离开了村子。
孟浮其实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他们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残酷,但等他们死去的时候,那样的怨恨会更加的可怕,没有见过,但也能猜到结局,厉鬼复仇,往往是最后一条不得而走的路:“修士便不管了?”
“他若把这件事说出去,岂不是昭告天下,那还有人敬畏他吗?”
孟浮听完只觉得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这什么破道理?
“这方……”
话还未说完,冰层之下便遭受了猛地一阵撞击,孟浮站都站不稳,脚下踉跄了几步,便蹲着身子手扶着冰面,耳边传来人声的惨叫,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无力,冰层在迅速的融化。
不好,冰面化掉了!
孟浮心里一惊,那些在冰面上的人……猛地一沉。
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阵叹息。
冰层之下巨兽的黑影聚集在春的脚边,随着他的移动而缓缓游动。
那头顶明明起初还是白日,此刻却聚集着冲天的黑影,似人似鬼的瘦长黑影挤在一起,无比的接近,原本覆盖只覆盖着岛屿,此刻却在整个海面上,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咀嚼的声音。
“去闵州吗?”春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
孟浮张了张嘴,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便直直的往下沉。
一个浪花打过。
须臾,海归于平静,冰面又冻结在一起,风平后静后,空无一人的冰面上传来一声低低又轻快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