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雨格外绵长,淅沥淅沥地浇痛盖伊的思绪。
修筑基地、装补画板,管理贸易、抚慰父神。还有,他被那女人和钱德勒用珍珠胁迫,得抽出时间约见她。
桩桩件件都让人头疼。
他毕竟还是人,分身乏术,只能零敲碎打地去梳理重要事务的繁枝细节。
“新招进来的那批工人怎么样了?”他头也不抬,专心审阅近期送来的合约。
原本这里的确只有“天宫市”,但父神降临,那群男人的自信心空前高涨,四处战争纷乱,还真有几个有分量的人自立门户,成立了各个小国。
小国势力微弱,远不能与天宫相比,可耐不住数量众多、野心膨胀。近期,他们送来信件的语气是愈来愈不客气了,大概意思是:“听闻天宫有一位‘莲娜’美貌出众、才情双绝,偶然一见,果然如此。好姐姐,咱母亲是姐妹,也算是同出一脉,心疼心疼弟弟,我也是头几遭求您——望您给小弟送来。”
瞧瞧呐,这都是什么事儿?
莲娜?那个执意要见他的放□□人?还好父神不喜欢她那一款,他就从没听父神提起过她。
这群男人果然比不得他的父神,品味低俗,不配享受高级趣味,开展一段恋情只是为了玩乐或者繁衍。
唯有同性之间的感情才最是纯粹自然,不,唯有父神和他。
世间绝对再找不出如此特殊的羁绊与情愫。他之前已经着手派人撰写了有关父神和他的文章,并下令印刷成册,在坊间流传,这是他工作之余的小乐趣。
许多贵族的女学生喜欢这些故事,将“俄里翁”与“盖伊”当作一对,暗暗地又写了许多文字,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但他也乐于看见这样的成果。
这边,底下的人正如实汇报:“大部分已经都到位了,我会安排他们先去基地,再到天穹修复处报到。剩下的,正在招聘。”
说着话,他看见市长的脸色转阴又变晴。
普勒阿得斯绿色的手套紧紧攥住文件纸,脸没有抬起,但充盈怒火的眼珠转到了上眼眶,阴恻恻而黑白分明地盯着他,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难道前几天私底下讨论市长不近人情、剥削同胞,导致他没妻子可娶,一把年纪还打光棍,被她听到了?
但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市长白纸样的脸上浮现微笑。
“很好,”盖伊说,“修复完毕后,把那些工人都送到大殿来。”
侍者应下,自觉屏退。
办公室内复又变得安静,盖伊的视线被一封随文件寄来的信件吸引。
往常,他是不会花费心思在上面的,那些东西是女人们的家长里短。无非是一些孱弱势力吩咐自己的妻子给他通信,妄图通过“女人之间的闺蜜话”打感情牌,使他能够心软,出手调整汇率政策,让他们多挣点钱。
要不就是央求他多出口些长生药,哦,它叫“二代普勒俄涅”。
他有什么办法?钱德勒管着货源,他可不想告诉他们自己的权力已经分出去一半了——这时候,盖伊才真正懂得父神的苦衷。不管是人和神,都得装,装得越厉害越好,反正不能给旁人看出自己是一只纸老虎。
但他近期实在焦躁,看看缓解一下心情,也不碍事。
几十年前大家同属一支,所以纸上的语言他大概能够分辨,偶尔有一些不认识的词,并不影响整体观感。
“很高兴你仍然是市长,”那封信这么说,“我已经退居幕后,感觉在家中执掌妻权要更加轻松,我的丈夫对我很好。”
估计是她原来的姐妹,本来也是有官职的,开篇就这么婆婆妈妈的,真是让人感到厌烦。
给自己找事做什么?就知道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盖伊不耐地想扔掉信纸,却被一个名字吸引了注意力:
莲娜。
怎么又是她!?
“我知道,最近我的先生和你在购买珠核、插核技术和二代普勒俄涅方面有些龃龉。亲爱的,相信那并非他的本意。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为了我,他都没有给其他女人名分。”
“亲爱的姊妹,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就知道他的异常是有迹可循的,原本他并不是一个暴躁、不好商量的人。”
“你应该知道莲娜。自从我先生和她吃了一顿饭,他就变成那样了。我听说过她的大名,我们终其一生都该防范这种女人!为了你们城市的声誉,你难道不该惩罚这样邪恶的、人鱼一样的女人吗?”
“听说你们那在搞什么猎巫行动,我看是一点成效都没有。她的宴席很有名,下次就要邀请你了,是吗?请你转告她,让她要些脸——或者,你直接将她判为女巫。你应该会可怜可怜我的吧?毕竟爱情是最不能被亵渎的,我记得盖伊死的时候,你伤心得许久都没有和我们聚会过,一晃已经很多年了。”
莲娜的宴席。
盖伊放下信,抬头看向窗外。
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奥菲莉娅一路狂奔,指引人鱼在黑夜的水中四处奔流。
水的情况不太妙,它们好像受到了什么污染,散发刺鼻、不详的气味,甚至能够在皮肤上留下灼烧感。
一人一豹最终停留在一处学校。
“你确定是这里?”脏污的水包裹了芭特弗莱全身,现在只有一双蓝眼睛盯着奥菲莉娅琥珀色的眼。
属于不同纲目的动物应该是不互通的,但变成豹的奥菲莉娅仍然可以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皮肉紧实的小豹微微伏低身体,喉咙里发出柔和低沉的咕噜声,表达她肯定的答案。
这里附近没什么危险气息,看起来好像是学校的宿舍区。
由于是贵族学校,管理人员不会干涉学生的日常行动,因此在这时间没看见有防卫、巡逻的人员。
这使小人鱼终于有了喘气的间隙,她突然向奥菲莉娅提出一些零碎的话题。
“你需要教我一些人类的语言,”芭特弗莱说,“你很有语言的天赋。”
奥菲莉娅没意识到对方听不懂自己说话,唔哩唔哩问:“为什么?不用学习人类的语言,你说什么,我们都能听懂。”
芭特弗莱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知道你们能听懂。但歌声不一样。”
她起调,不需要刻意调息酿气,便有一段绸缎般的乐律从喉间溢出。
那声音的音质让奥菲莉娅想到西湖的水,她曾去龙州旅游,在这块著名的景点驻足。西湖荡漾的水柔软而肥,几乎不反射日光,却像罗锦,一寸寸地将天、云、柳叶都织入它平缓的肌理。
她只能理解这歌声其中几个字的意思,别人听到如此深海天籁,到底听不听得懂,答案可想而知了。
如果这样的歌声用她们听得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对于听者来说,会是怎样一番美妙的体验!
此刻迫切想听懂人鱼歌声的奥菲莉娅爽快应下。
在雨水中浸泡生锈的栅栏铁门突然发出沉闷的推移声,芭特弗莱尾巴的鳞片防御性地开合,林立起一片倒刺。
直到她的眼睛坠入另一双蓝色。
被孙云起、胡芙带进休憩之地时,芭特弗莱还是沉默着的状态。
孙云起说这是胡芙的学校,她们正在寄宿区,暂时是安全的。
胡芙执意要把珊带过来,而珊正是在这样一个雨夜执意地要出门。
所以她们顺利地见面了。
当得知芭特弗莱将元以昼抛下,使她一个人被钱德勒带走,孙云起有些恼怒。
但在人鱼解释之后,孙云起勉强说服自己去理解她们当时的处境。
队长还没变更,至少元以昼现在还没死,她不该这样急躁。被洁癖困扰的孙云起撸起豹子来毫不手软,奥菲莉娅正是被她夹在胳肢窝里进寝室的。
现在,思绪奔涌的孙云起下了重手,但奥菲莉娅没有任何不适感,在她怀里舒服地换了个面,享受人工按摩。
“珊是你的部下吗?”为了缓和气氛,孙云起挑起别的话头。
“她不记得我,却认得我的声音。”芭特弗莱道,她叹了口气,“我们本来是一起长大的。”
珊满脸皱纹地挤在几个女孩中间。似乎感知到身旁都是熟人,她卸下防备,肆无忌惮地返老还童,不断做着鬼脸。
她的记忆力和心智更退一步......她的任务仿佛就是将众人聚集在一块,好像因为完成了使命、没了后顾之忧,她便不需要分出心力来维持智力了。
“她快死了。能以半人半鱼的身体坚持到现在的岁数,已经是个奇迹。”芭特弗莱说,“我答应她,只要她能活下来,就满足她的心愿。”
“是你让她在广场等我们的吗?”孙云起有些诧异。芭特弗莱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布局,吸引着她们聚集到一起......这未免有些太过谨慎周密。
“是,也不是,我只让她在天宫等着我。反正我一定会从基地里出来,不论用什么办法。”芭特弗莱突然认真起来,“你们不是要炸去普勒阿得斯建造的画板吗?你们不是要反抗市长和俄里翁么?每一步都不能有差错、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你们难道不懂吗?!”
眼看着她的鳞片又波浪起伏,胡芙赶紧打岔:“珊的心愿是什么?”
珊给了她未曾感受过的祖母的温暖,因此她对这个老人家很上心。
“奥菲莉娅。”芭特弗莱的思绪转瞬飘到那个阴沉的午后。
画板建造了一半,敲打钢铁的声音不断从天穹传来。那时天宫刚开始出口人形珍珠,资金很是充裕,战争、建筑两头抓,像一头气势汹汹的钢铁巨兽。
珊像一尊雕塑,沉默地浮沉在海中。雨水顺着她卷曲的红发,垂落在依偎在她胸前那个女孩泡得灰白的脸上。
芭特弗莱想要游过去,却又不敢打扰她。
她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珊。这个一直与她不对付的女孩转头看见了她,眼眶翻红,脸色惨白到与怀中的尸体颜色相近:
“告诉我,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