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单元,接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只有寥寥一行字:
『你将在2020年8月8日下午3时左右因车祸死亡』
这时的单元,因为养父病重,实际上已经开始接管出窍的事务了。
因此他非常忙,忙到选择性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但这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单元认为是哪个神经病在和自己开玩笑,但内心还是本能的惊惧。根据科学知识,人的眼睛只能接收波长在380到760nm的可见光,耳朵只能接收20Hz到20000Hz的声波,范围之外的光和声音是感知不到的。那么对于无法解释的事物,抱着尊重为好。
他坚定自己是个逻辑严密的崇尚科学的人,所以选择相信短信,打算在明年的8月8号注意出行。
这这一年里,他做了很多事:照顾养父直到病逝、继承财产、接管出窍、得知余佳霖的死亡、开始了解后缀这一新学问,还有和纪斐然合作、做巧克力机、应对打诳语的污蔑。
以及眼下,来到高裕灵家和他对峙。
“我知道你脸皮薄,一直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其实大可不必。”
高裕灵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
“你刚中考完,特别高兴,本来就是青春期最躁动的时候,再加上我们两个经常睡一个床,你被我……被我影响了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高裕灵的表情晦暗不明,最终出现一个自嘲的微笑。
“你滚,赶紧滚。你啥都不明白,只会拿哥哥的身份教育我。”
单元没有理会他的驳斥,气定神闲地坐到沙发上。
出门时,他被白嘉飞提醒,将掉了的鞋捡起来穿了。此刻他的双脚都套着拖鞋。
单元按亮手机屏幕,此时的时间是2020年8月8日14:52。
距离短信警告的下午3点,只有8分钟。
“我们聊聊吧,裕灵。”单元说,“我现在还不想走。”
他打算在高裕灵家待到4点。
高裕灵大口大口灌着可乐,囫囵吞枣,灌得很猛。一股气顶了上来,但因为怕在哥哥面前出丑,看起来不帅,他硬是把那口气咽了下去,胸口憋得生疼。
“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他一哽一哽的。
在单元的注视下他的耳朵越涨越红。单元清楚他的心思,就把目光移到别处,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说:“聊聊你的打诳语,是怎么成立的?你和梅人杰又是怎么认识的?”
高裕灵望了他一会,半天之后开口道:“梅人杰是我练习生的室友。后来选拔成员出道,他被刷掉了,想创业开个传媒公司,又没有钱,就找到了我,说我要是出钱,他就跪下来叫我爸爸。结果我给他转过去两百万后,他居然真的给我下跪磕头,劝了半天他才起来。”
“这人你要提防点。为了钱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单元告诫到一半,突然察觉到不对,“等一下,你给他转账两百万?你说你只给打诳语投资了一百万。怎么又多出来一百万?”
“梅人杰没钱,但想当股东。”高裕灵说,“创立打诳语一共花了两百万。我出一百万,梅人杰出一百万,但他的那一百万,其实是我借他的。”
单元目瞪口呆,“那可是一百万!”
“没事,打了欠条的。”高裕灵满脸无所谓,“他做幕后挺有才的,是练习生里唯一一个电影学院科班的。公司看他是个人才,想把他留下来当经纪人,他没答应。”
“可那是一百万,不是小数目。你借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找家里商量一下?”
“找我爸商量,他会打死我。”高裕灵说,“找你商量?你会理我吗,你早都把我丢下了。”
单元被他说得来气,说一字顿一下:“高裕灵,你给我听清楚了,是你丢下我,不是我丢下你。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你刚才说让我放过你,就是把我丢下了。”高裕灵眨着眼睛说。
单元想张口反驳,手机急匆匆响起来,把他要说的话通通打回到肚子里。
来电显示是助理。
“元神,出事了。”
单元听他的五字真言听得条件反射,头立刻疼了起来,“怎么了?”
“公司来了个初中生,说要见您,还要求立刻就见到您。”助理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他说见不到您他就会死。”
“初中生?”单元说,“我没有认识的初中生,让他走。”
“咱们的保安大叔也是这么做的。”助理说,“那小孩有点奇怪,就是不走,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什么,反正神神叨叨的。”
“他没有学校吗?”单元蹙起眉,“穿的是哪个学校的校服?联系他学校的教务处。”
“咱们的保安大叔也是这么干的。”助理说,“校服上的确印了学校名,但是查遍全网没找到那个学校。这小孩还贼别扭,被赶也不走,就直愣愣站公司门口,大太阳底下晒了两个小时。可现在是八月份,这么热的天,万一晒出个好歹……”
单元感到无语,“出窍已经承担不起再死一个人了。”
“咱们的保安大叔也是这么想的。”助理说,“所以让我给您打电话汇报一声。”
单元看了下时间,现在是15:05。
窗外蝉鸣四起,人流车流在热浪中扭曲变形,鲜绿的树叶晒得反光,像打了蜡一样。空气晒得发白,高强度的紫外线刺透所有活物,天气太热了,生物们都无精打采。整个世界有如揉搓发旧的白布。
今天是高温天气,现在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单元的表情有些矛盾。
短信警告的是3点,严格来说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
“我回公司一趟。”单元起身准备走。
高裕灵挡在他面前,“你不准走。”
“别闹。”单元用哄小孩的语气敷衍他。
高裕灵背靠着门板,用他多年练舞训练出来的修长体格,阻碍住哥哥的路,“是你说要在我这待一会的,对吧。”
“这不是出事了吗?公司来人了,人命关天的事。”
高裕灵像在酝酿些什么,没说话,突然拦腰抱住他。
被突袭的单元立马慌乱了,情急之下死死抓住门把手。高裕灵胳膊逐渐用力,想把哥哥拖进屋里。他们开始扭打撕扯。高裕灵攥紧单元心脏的位置,衣领隐隐有开线的趋势。大热天的室内很快升温,两人肢体相缠,前胸后背都出了一层汗。
“你犯什么病,放开我!”单元的双臂被禁锢住,只能抬脚去踢,都被高裕灵完美躲过。
高裕灵箍紧不松手,闷声不吭。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单元的腰,稍停了下,再悄无声息钻进衣服里。
“高裕灵……你疯了吗,赶紧给我松手。”单元惊恐起来。
“哥总是这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放屁一样!小时候也是你说担心我掉床才要和我一起睡的,照片也是你让我拍的……什么都是你先挑事、然后又不认!你当时肯定是被什么玩意儿附体了,才会干出那么多扭头就不认的事。现在你又整天附在我的身上……”
高裕灵在控诉,越说越激动,讲的话也意义不清。
“什么附体。你说的都是什么鬼……”
单元趁他失神一把推开他。
高裕灵摔在地上,面色潮红,不太正常的红晕从眼角洇开、蔓延到整张脸,因为激动肩膀还在轻轻颤抖。淡瞳色的双眼深嵌在眼窝里,湿漉漉的,此时直勾勾望着哥哥,带着某种男人都懂的意味。
“哥,我……”
单元没等他说完,迅速打开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
宝石蓝小轿车高速驾驶在山路间。
单元脸色欠佳,用光着的一只脚踩着油门。
和高裕灵撕打的时候,他的拖鞋掉了一只。
回想起临走前高裕灵那个危险的眼神,单元仿若回到四年前的晚上,鸡皮疙瘩一层层支棱起来。
再也不和高裕灵独处了。
单元心神不宁,将油门又往下踩了一些,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发抖。
他状态极差。
天窗大开,车窗外的景物像一道道彩色墨水、接连不断地往后泼。山间凛冽潮湿的空气仿佛倾盆大雨般地倒进车里,有来自树木的浓烈的清苦味。呼呼的风声炸开在耳边。轿车像一枚滚动在下斜坡的蓝玻璃球,行驶在湿润的山路上,车速极快。
他必须尽快到公司,为此还专门抄了近路。
就在此刻,公司里有个身份不明的初中生指名道姓在等他,说见不到他就会死,单元一想到这儿头就大了。
在上一个月,因为余佳霖的猝死,他经历了警察、医院和记者三连关怀,变得异常敏感。
体验店即将开业,出窍真的死不起人了。
怀揣着高裕灵、初中生和体验店三座大山,他心思烦乱,将油门踩到最低。
而不远处,有一辆尾号为7086的卡车正在岔口中驶出……
两车撞击的冲击力无异于火车碾压过身体。在漫天飞舞的残片和玻璃碎渣中,皮肉之间硌进冷硬的碎片,身体好像被拆解打散、又和这些残渣生长在一起。火苗迸发,暴烈的火光沿着空气中的汽油,冲向无边无际。除了火和碎片,这世界已不剩什么了。死亡降临得简单粗暴,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质变。
单元眼前划过一帧帧画面,有父母陪伴的童年、父母的葬礼、被收养到高家、中考高考、戳破高裕灵的暗恋、余佳霖英气逼人的脸孔,还有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体验店……
他在心里苦笑。最终所有画面统统化成一个念头:
那短信说得真他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