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原本以为只要围绕她这么多年的问题解开,她也就能够释怀,实话说,父亲对她而言也就像一道数学题。
能得出答案最好,得不出来,她也就放弃了。
但也许是这份答案的冲击力太大,来得太突然,明昭竟然一时间没办法消化。她完全不能平静,即便重新坐到病床上,也都是刚刚的场景。
男人很高,身材也不错,长相很端正,这些因素都不会导致明昭感到意外,本来按照明昭对明玉祺了解,她应该也不会喜欢个丑男人。
但是他眼中投射出来的那种感觉,却又跟外表有些不符合。
一时间,明昭还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哪里不对,明昭说不出来的违和,她迫切的想要在大脑深处挖出个词语或者一段话来形容,但就像隔着一层雾,她在山的这边,他在山的那边。
太模糊了。
明昭坐在床上,不停扣手,这是她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这下思考不出来,居然烟瘾又犯了,见鬼。
她身上现在连根毛都没有,谁能卖给她烟,再说,就因为这个事情去找明嘉靖,好像也不对,她良心不安,外公去世的时候,她还是个小豆丁呢。
她胡乱挠头,想让自己的思绪赶紧散开,别纠结在吸烟的问题上。
刚这样想着,下一秒,她就和对面的男生对上视线。
这个科室应该都是比较危重的外伤病人,这个男生住她旁边,明昭隔得近,自然也知道些他的大概情况。
一位骑摩托的鬼火少年,发色跟个红绿灯似的,还是个爆炸头,估计不好惹,不过最后的结局大快人心,鬼火少年一边骑车一边吹口哨,然后在路上翻车了,还好福大命大,只是腿上打了个石膏,现在正挂着牵引,完全没有自主能力。
而且,照顾他的父母现在也不在。
真打起来,他应该也打不到她。
“有烟吗?”明昭开门见山。主要是她观察一周,觉得这个病房也就这个鬼火少年能有烟的可能性比较大。
“啊?”男生本来刚刚也只是眼神和她恰巧对上,就一秒,他就移开。这时候见对面的人突然跟自己搭话,男生一时间像是没反应过来,“哦哦,有,在抽屉里面。”
顺着她的话,他就答出来了。
看来这个鬼火少年还是比较好相处的嘛,明昭兴奋地咂咂嘴就拉开他的抽屉,嘴里还念着:“放心,我就抽一根,多的不要。”
“呃——”男生还想说什么,却被明昭打断。
“哇靠,兄弟,你还抽的中华?”真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讲究人。
说完,明昭揭开烟盒,拿烟的手却下意识一顿,视线慢慢转过去,和男生对视上。
明昭没忍住,笑了出来:“行,红双喜也不错。”
原来是个充面子的,她就说,零一年能抽上中华,这货不是富二代就是富三代。
“谢了。”明昭抽了一根出来,自顾自得说完所有的话,“我去院子外面抽。”
医院里的病床旁边都连着氧气管道,这点儿她还是清楚,说完,她转身出去,思绪好像经过刚刚那一茬,终于散开了些。
他是自己的父亲,她知道,然后呢,明昭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而且,她本来就不是这个时间点的人,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吧。
明昭在医院的小卖部旁边椅子上坐下,走出来的时候,她又发现忘了拿打火机,实在是没办法,所以跟小卖部的老板借了个火。
今天是阴天,明昭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那缕烟从她的食指和中指间缓缓向上,然后飘向看不见的地方。
说到抽烟,明昭还是跟着明玉祺学的。
明记自从明嘉靖走了以后,就变成谁都想要来分杯羹的香饽饽,明玉祺大学里面虽然是学的工商管理,但理论的知识终究没有实践有用,所以她的压力很大,内忧外患,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从那以后,她变成了个事业型女性,明昭其实有些记不清楚明玉祺以前无忧无虑的样子。
她可能见过,记忆却实在没用。
看到明玉祺抽烟,是明昭高中的时候,她当时文理分科,想打电话跟明玉祺商量,她却没接电话。
其实明昭知道自己会选文科,可还是想听听明玉祺的意见,至少,让她对自己的事情有一些在意吧。
她成了班上唯一把志愿拿回家的人,然后敲开书房,和正在吸烟的明玉祺对视上。
办公桌前,两个电脑都开着,在昏暗的环境里隐射出白光,旁边是堆积如山的文件,明玉祺一只手抽着烟,另一只手还忙着回复邮件。
见明昭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她也愣了神,然后慌乱地把烟灭掉,最后又挂上稳定的神情,问她来做什么。
然而,越是掩饰就越是引来好奇。
烟,是什么味道?
也许它真的可以忘记烦恼。
明昭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继承到任何优良的基因,她整个学生时代就没怎么听过课,所以成绩一般。班上的那些同学也都是因为她有钱所以跟她玩,彼此间维持个体面已经是很不错,所以朋友是基本没有的。长相不能说是好看,只能说标准,普通。
她有一天躺在阳台的地上,望着蓝蓝的天,思索了半天,她高中唯一的收获居然是抽烟。
一根烟毕,明昭很有素质地摁灭它,夹在两指间正准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就听见一道男声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从声音联想到长相的时间不过一秒钟,明昭回头,面前的人和脑海里的脸重合上。
男人没坐下,而是站在旁边,他拿着一瓶矿泉水,说道:“不好意思,刚刚在十二楼的走廊里是你吧,有没有被开水烫着?”
他讲话的时候站位很有分寸,不远不近,能感受到他的关心,但也知道这是陌生人的界限。
滴水不漏的行为做法。
明昭看了他许久,大概半分钟,然后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
“我忘了自我介绍。”男人以为刚刚她的出神是因为没认出来自己,“我在十二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你,实在是我走路走得急,没注意你,害你的开水都倒了。”
“嗯。”明昭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她嘴巴开启又闭合,最终只能应下一声。
她当然想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填补上自己的空白,但是她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往长椅的另一边移动了半分,空出来另一个位置。
是给他的。
如果能在2001年和他讲上话,好像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男人看懂她的暗示,也坐了下来,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了她,就当是偿还刚刚那杯撒落的水:“你是哪里受伤了?左腿 ?”
她离开的时候,看上去左腿走路不太利索,很容易就联想到是腿的问题,从而来住院的。
“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崴了一下。”明昭跟他解释。
男人轻轻地点头,没再多问。
“你是来看,你的——”最后两个字,明昭没有直接说出来,她也在等待答案。
一个已经清晰,但仍然需要确认的答案。
“我夫人。”他的用词很标准。
“她怎么了吗?”明昭决定隐瞒她和明玉祺发生的事情,然后抛出问题,等待着他的答案。
男人娓娓道来:“我们一起去爬山,后面不小心走散,山雾又大,所以她失踪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不醒,但幸好都是皮外伤……”
明昭没按套路出牌,她问:“你叫什么?”
“嗯?”男人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思路转得如此之快,不过他还是礼貌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至微,我叫秦至微。”
男人自我介绍完,看向她。既然已经介绍过自己的姓名,正常来说,他也应该询问下她的情况。: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明昭把秦至微给的矿泉水放在两人中间,接着双手抱臂,不自觉的有些说不出来的,也许是紧张。
这是,跨越时空的见面。
“我叫小昭。”
“哪个昭?”
“《诗经·小雅·鹿鸣》里面的'昭,明也'。”明昭挠了挠头发,总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晰,但又痛恨自己的文化不能给出更好的表达,于是自暴自弃道:“昭,就是很明亮的意思。”
秦至微不知道听没听懂地点了点头。
明昭觉得,到此为止吧。见到了从没见过的父亲,两人还有了交流,但不能在向前一步,不能在贪心。
秦至微不知道在捉摸什么,面色晦暗不明。他适时开口:“这个字的寓意很不错,我也要有女儿了马上,我还在想要给她取什么名字呢。”
听到这里,明昭明显僵住。
所有的防备全都卸下,她把手臂放在双腿上,像个很乖的学生,的确,她也还是学生。
原来,明是明玉祺明,昭是秦至微给她取的昭吗?
秦至微还在说:“其实我刚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你是哪里人,我总觉得你跟我长得有些像,说不定我们来自一个地方。”
“嗯,有可能。”他们的确来自一个地方,毕竟她的血液里还有他的血。
“小昭。”秦至微站起来,顺着他的动作,明昭发现刚刚的阴天已经放晴。
烈日当空,只是他却把太阳遮住,只投下一道阴影。
“我走了,你也早点回病房。”他说完话,准备走。
“欸。”明昭发现,随着秦至微的出现,她现在又有新的好奇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会分开,为什么明玉祺从来不提起他。
秦至微停下,听她把话说完。
“你……你爱你的夫人吗?”明昭知道自己现在像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说不定下一秒,说不定明天,老天爷又把她收回去了。
“爱——”秦至微轻轻皱眉,可能也是被这个问题唐突到,紧接着,明昭感觉到他的视线飘到很远的地方,像是妥协,最后他说——
“爱吧。”
男人走了很远,早就看不见他的去路。
明昭仰头,把手背无力地搁在脑袋上,轻嘲一笑。
原来,是不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