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冰冷的神色从来不会为任何事动容,她好像一个高智无情的机械人偶,微微上挑的眼尾里泄露不出丝毫情绪。
在她眼里,序号“3001”和温祈,恐怕都只是一串实验样本而已。
温祈看向自己胳膊上的针孔,他刚刚被打了一管乳白的营养液,听说这个东西相当于十个黑面包,可以顶数天的饥饿,价值连城。
皮肤吸饱了血色,溃烂缓慢愈合,脸上划开的小口也摸不到了。
——比平时受伤后的恢复速度快了很多。
大概是“711”的功劳。温祈想。
与女士相比,其他研究员的情绪显然不那么稳定。急匆匆赶来的赵院长“砰”的推门而入,一句话都来不及听,越过众人直直扒在温祈床边。温祈的床板被他撞得狠狠一晃。
老人的声音不住地发颤,眼里闪着疯狂又畏惧的光:“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蓦然松开手,苍老而枯败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人类在龋龋独行两百年后,终于在即将走到尽头时看到神明伸出的小指!我们所有的歧路都没有白走!没白走!”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女士在一旁淡淡道:“赵院长。”
赵院长的兴奋劲还没过去,简直活生生年轻四十岁一样,凹陷的脸颊剧烈抽搐:“怎么?”
女士将从温祈身上解下的圆环递给他,表情无波无澜,提醒道:“不论您能否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异变数值依然是零,理论上讲,实验并不算完全成功。”
她的话如一捧惊雷,赵院长的表情登时僵了,胡茬下的嘴唇动了动:“依然是零?”
女士不搭腔。
赵院长忽然侧过身,一把拉起靠在床头的温祈,指着他,对众人道:“即使你们都亲眼看见他消化了足足达到4000异化值的异种,也要坚持他还是个人类的看法??”
女士挑起一边长眉:“我没这么说。”
“好,好,”赵院长用力把人丢下,温祈胳膊被拽的生疼,听到这个人几近癫狂的声音,“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温祈自己也不知道,但赵院长一直在逼问他,他只好说:“我有名字,其他异种没有名字。”
闻言,在场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几乎同时露出了怜悯的神情。赵院长冷冷地盯着他,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
“加快实验进度。”
——温祈那时并不理解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他还在关心另一件事:“这次711号出逃,也是你们实验的一部分吗?”
女士并不隐瞒:“是的。”
“……”温祈垂下头,他说,“我那时听到,711吞食了好几个猎人。”
女士不置可否,语调没有一点变化:“也吞了一些没来得及撤退的研究员。”
“……”
温祈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其他人开始忙碌地准备下一步实验计划,他才闷闷出声:“下次直接给我吧。”
女士没听清,也可能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嗯?”
“下次,把那些需要吸收的,都直接给我吧。”温祈扯着自己过长的衣摆,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她。
女士沉默了一会,转身道:“院里就是这么计划的。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做过分伤害你的事,要继续对你的实验,主城需要能向公众披露的合理原因。”
所以利用711出逃,来证明他具有需要被彻底研究的价值。
后面的日子,温祈没有了能用来计时的书,只能通过三天打一次营养针的频率,来大致估算时间。
研究员给他身上抽了很多血,一些针孔已经泛青了,在透白的皮肤上点了可怖的墨色。因为每天都在抹麻药,所以温祈并不怎么疼。
让他难受的是另一个实验。
女士时常会送一些异种样本过来,有时是一只脑袋大的大黄蜂,有时是一团墨绿色的海藻。温祈对这些样本的吸收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大黄蜂,在碰到它之前手指就被戳穿了血口,带有诱惑性香气的血腥味引的黄蜂差点暴走,最终在把温祈变得遍体鳞伤之前被关了回去。
更多时候,温祈都能像吸收711一样,完美消化送来的样本。
他从未这样饱过,不间断的消化让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状态,胸口撑到快要炸掉,眼前阵阵发黑。
他甚至吐过几回。
每到这时,他就想起在野外的那段日子。跟在老者身边时是最放松的,在猎人小队里,也有人护着他。
温祈吐不出东西,他毕竟只摄入了营养液,消化的异种样本像一只手揉着他的胃,试图挤出更多酸涩的胆汁。他撑着地慢慢爬起。
屋外有人走过,细碎的交谈声传了进来。
“听说最近基地外不太平,成批的异种往咱们这来,陷落地的异化值比去年高了好几个点!”
“嗐,你关心这干什么,专业的事都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柏少将不是刚回来就再次出野外了么。”
“反正就算出事,也是外城先遭殃,牵扯不到主城。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昨天女士让你写的报告写完了没?”
“啊啊啊啊不要提醒我!你的写完了吗就催我!”
温祈愣愣地听着,心想,原来少将又出野外了。
那他应该不会来接自己了。温祈垂下眼帘,曲长的睫毛扫落一片淡淡的阴影,将他黯淡的眸子隐在了眼皮下。
温祈甚至太闲了,便牵挂起那时和自己一起逃跑的小姑娘,不知道她有没有从轨道上成功离开。
如果离开了,自己没有找她去吃饭,她会不会生气,说一些很不像淑女的粗鲁话。
温祈被自己逗笑了。
那个之前送他来主城的年轻研究员也来过一次,给他带了一个会唱歌的匣子。
温祈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就问了,研究员说:“女士让我来的啊,要不然你总一个人待着容易抑郁。样本的心理健康也是很重要的实验变量嘛。”
温祈无言一阵,最终对新鲜玩意儿的好奇战胜了他:“这是什么?”
年轻人笑嘻嘻拨开开关,匣子上的小人好像刹那间被注入了灵魂,抖了两下,开嗓就唱起来。
温祈被吓了一跳,年轻人哈哈嘲笑他。
“没见过吧?大胡子商店买的,他和我有喝过两杯咖啡的交情,折价卖的,”年轻人介绍,掰开匣子内部给他瞧,“里面是铺好的曲子,齿轮转动就能弹出来,不过只能唱这一首,但也挺有意思的。”
小人乱七八糟挥舞着他木柴似的手臂,温祈慢吞吞凑过去,抵住它的胳膊,小人就卡壳了。
“诶你别动它呀,让它唱完!”年轻人把他手拍开。
音乐渐缓,温祈想问另一件事:“你叫什么?”
“啊?”
温祈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是温祈,请问你叫什么?”
年轻人似乎从没想过和他交换名字。在他看来,这种为了方便区分而专门起代称的行为,是只有数量极为庞大的人类才会做的事,因此愣了一下。
但他也没隐瞒,如实道:“进了研究院就不再称呼原来的名字了,你可以叫我学员04。”
温祈念道:“学员04。”
“对,”说话间,一曲终了,学员04问:“好听吗?”
温祈:“好听!”
人类真的很聪明,难过的时候,可以做出这样精巧的小玩意儿哄自己开心。
04很大方的一挥手:“送给你了,当作之前对你说话不好听的赔罪。”
温祈受宠若惊:“!”
他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诶,真是煞风景,你是不是对人类所有的事情都很有探索欲呀?”04说,“我听说你之前的事了,真了不起,没想到你还真不是人。我老有错觉,毕竟你真的太不像异种了。”
“至少比其他实验体更像人。”04强调。
温祈“唔”了一声。
“给你你就拿着,不用不好意思,”04说完,又好奇,“话说你们异种也会不好意思吗?会不会脸红啊,诶我看看……”
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戳温祈的脸,温祈笑着躲了一下,继而小心放下音乐匣子,认真道:“谢谢,我会还你更好的。”
04愣了一下,抓抓头发:“你还……挺真诚的嘛。我之前看资料,两只异种为了争一个食物打的头破血流,最后都死了,就感觉生物的本能大多都是掠夺和据为己有。”
他纠结了一下措辞:“你好像既不算人类阵营,又不完全算异种那边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也没啥特别喜欢的,偶尔会露出一些不明白的表情,哝,就像现在这样。”
温祈想说他也看到过异种打架,不仅看到过,他还有幸做过被争抢的食物。
但还没开口,门就被人敲了一声。
女士曲着一指立在门边,怀里照例抱着一个盒子,04不明所以,温祈悄悄对他说:“我开饭了。”
“啊……哦……”04神情莫测地看着那盒里扭动的不明生物,对温祈的重口味表示了足够绅士的尊重。
“挺,哈哈哈,挺好的。”
温祈却没什么开心的模样。完成今天的消化以后,他立刻睡了过去。
房间外偶尔的脚步声好像转着圈揉成了一团棉花,堵在他耳孔里。温祈脑袋里雾蒙蒙的,胃口胀的难受。
他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手变得很大,掌心里却空空的,整个人的骨肉像在一瞬间被抽离出去,眼睛和耳朵单独飞到空中,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模糊中,他听到了低语声。
不是遭遇711前模糊不清的低语,也不是出生时潜意识的警告。
恍惚间,他有种错觉,好像灾难中一场风雨席卷过后,天地山水茫茫,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世间。
温祈坐在钢筋铁骨之上,听风的呼吸,听雨的呼吸,听未散尽的蒸汽鼓鼓作响,听钢铁在炽阳下受热膨胀。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了。
温祈不知道这叫梦,他也不懂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醒来时,天光已明,他打了个舒适的哈欠。
发了会呆,温祈想去够桌面上昨天新得到的音乐匣子,甫一伸手,就愣住了。
他的衣服整个缠在了他的腰窝上,胳膊兜不住宽大的袖摆绕进了被窝里,露出一大半洁白的后背。
温祈低头:“……”
他的身体变成了他完全陌生的大小,委委屈屈地被困在了厚重的棉被里,蹬都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