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出医馆,助理将霍沛麟扶进车里。
霍沛麟嘱助手代他去车祸现场和码头处理相关事务,助手询问霍少是否召开新闻发布会,以防媒体捕风捉影,霍少讲不用。
安排尽事,霍少忽望住季风,似笑非笑:“请问季小姐今夜是否有约?”
面对孤身伤员,又是自己老板,季风忙讲没有,尽听霍少嘱咐。
“那,是否有幸邀季小姐共进晚餐?”
“嗯?什么?”季风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霍沛麟靠向车背,此刻二人独处间,他整个人有几分放松下来,不似异国逃亡时般泰然自若,亦不似面对记者时般游刃有余,就是面对季风时这片刻的放松,落在季风眼里,该怎么形容呢?季风念书甚少,脑海只记起来黎氏摆在房里的瑶甃,她觉得此刻的十二少,好似青云破处的那一截釉色瑶甃,幽玄静谧,松恰地正到好处。
兴许第一次见季风愣神。
霍沛麟朝她打了个响指。
“不行的,您有伤到,需要尽快回家休息。”
季风公事公办,毫不留情。
“不是吧,伤员也要吃饭,况且已经这么晚,季小姐不饿?”
“医生刚刚才讲——”
“没有那么夸张啦好不好。”
霍少打断她,竟有点插科打诨的味道。
“去国际饭店,中环皇后大道,识不识得路?”
“嗯。”季风点头,虽未去过,但识得怎么走,唐鹤荣以前就讲她赛过电子狗,只消看一遍地图,走哪里都走得到,既老板要求,季风不好再驳,闭紧嘴巴好好开车。
霍家的车一路开进国际饭店。
季风下车,为霍少打开车门,九十度鞠躬,认真问霍少,是需要抱他进去?还是背他进去?霍少您觉得哪种姿势比较舒服?
霍沛麟真是要被气笑。
忽想起刚刚医师望他的眼神,霍沛麟单手撑住车框,悠道:“没想到季小姐这么大力。”其实并非此刻才发现,他在两人初时逃亡那刻已经有所领教过。
季风以为是真心赞她大力,下意识摸了摸脖颈,轻松说:“还好啦,以前有训练,负重三个麻袋,五公里来回是家常饭,霍少顶多一个半麻袋,一点都不觉重。”
霍沛麟:“……”
霍沛麟切齿:“谢谢季小姐,我不想今日一过,整个香港的人都知道,我霍沛麟被一位靓女似麻袋一样背着到处跑。”
这番话落在季风耳里,霍少比较喜欢背着他。
季风还想追问那不要自己服务,霍少怎么进去,就看到饭店经理急急忙忙来接人,还备好了手杖、轮椅之类。
也是哦,霍家小少爷出行,哪里会缺劳动力。
霍沛麟选了条手杖,由季风搀扶进去。
国际饭店高层是会议室、酒店套房、高端娱乐场所,下面是用餐餐厅,有米其林二星、西班牙菜、印度菜、法国菜等各国菜系,霍少带季风去了EcriRoyal,是一家新派法国菜餐厅。
握着手杖,霍沛麟还是为季风拉开餐椅,邀她先入座。
季风惶恐,内心祈祷霍少可不要被摔到。
刻在骨子里的绅士举止,霍沛麟请季风先看菜单。
季风其实看不懂,将点餐大权全权委托给小少爷。
“请问季小姐用餐有无禁忌?”
“没有的。”季风不挑食,什么都吃得下。
霍沛麟眉心一动,大抵是第一次邀到这么好喂养的女士吃饭,示意侍应生,分别点了开胃头盘、汤、主菜、热盘、冷盘、蔬菜、甜点,还有几道菜单上没有的隐藏菜品,霍沛麟有伤忌口,大多都是为季风点的。
同传统法国餐厅不同,这里极注重客人**,因此上菜比较快,亦不用大厨师在旁服务,季风用完头盘海鲜,待侍应生端来sorbet清理口腔后,厨师和侍应生便退在门口,如有其他需要,示意即可。
霍沛麟面前只有一碗清面,一份例汤。
琳琅满目的餐具和精美菜肴,都摆在季风面前,季风咽了咽口水,不好妄动。
“季小姐,请用。”
“谢谢霍少。”
见霍少开始吃他面前的素面,那她也不好浪费,季风开始继续用餐。
霍沛麟无意间观察到,季风的用餐礼仪非常标准,标准到仿佛不是为了吃这一顿饭,而只是为了展示她精湛无误的用餐仪式,霍沛麟问:“季小姐喜欢吃法国菜?”
季风拿起餐巾,轻轻印了印嘴角。
漱过口后,正襟回道:“菜都蛮好吃的,感谢霍少盛情。”
“且不讲以前……今日若不是季小姐车技过人,我此刻已经躺在医院,上了港媒头版,还有季小姐今日背我一路,救命恩情,岂是我这一餐两饭能回报的。所以,你我之间,季小姐不必太客气。”
季风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绅士对待。
季风二次提议,“谢谢霍少,拿钱做事,保护霍少,服务霍少,尽是我分内之事,霍少以后有吩咐,唤我阿风就好。”
“好的,阿风,阿风不仅大力,身手亦很不错。”
“谢霍少赞,以前常做锻炼。”
季风埋头,边饮汤,边敷衍他。
“阿风练了几年?”
“七年。”
“确实够久,女孩子练武术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哦,不觉辛苦。”季风照实讲。
霍少想起自己那些娇弱的女同学,笑道:“那岂不是常常要训练到哭。”
“啊?”季风抬起来,似有迷糊,不解问:“我干嘛要哭,每日饭菜适中,又不觉淡。”
“饭菜适中?”
霍沛麟被她无厘回答搞乱。
“泪水有百分之六七十盐分,每日饭菜合口,我干嘛需要哭哭哭。”
“……”
好冷的笑话哦。
听她每句插科打诨,霍沛麟不愿再废话对白,直奔主旨:“上次回国,我有邀请阿风和你朋友来帮我做事,被拒绝,没想到还是大哥有面子。”
借致谢之名打探她的动机,这才是这顿饭的目的,果然天下没有白食的晚餐,季风将她如何求学无门、无钱上学的困顿生活讲出来,说明是机缘巧合,经唐小妹帮忙,霍主席的一封推荐信让她成功入学,又给她一份周末兼职工作,薪水可观,她这才来到霍少身边。
取得对方信任的第一步,是讲真话。
季风讲的真诚,事实亦……大致如此。
霍沛麟从她清白的面容窥不出一丝谎言。
让霍沛麟颇感意外的是,季风做这么多,只为想去念书?并非他有‘何不食肉糜‘的居高临下感,只是觉得执着读书这种精神……确与她矫健勇猛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令他颇为刮目。
“阿风很喜欢学校?”
季风点点头,“学校可以专心念书。”
“为何而念书?”
为何执着念书?
大概对霍少这种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来讲,生来就有用之不尽的财富,享受最顶级的生活待遇、知识体系,唯一不足的是,有被仇家追杀的风险,但季风觉得这点问题不大,可以忽略不计,季风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才能让这位娇嫩的小少爷理解她,做正经工作不易,讨生活很难。
季风摆好面前的餐具,“其实,我是第一次吃法国菜。”
霍沛麟有点意外,从季风的用餐习惯看不出来。
“我们……”
季风改口,继续道:“我受过许多专业培训。”
“包括用餐?”
霍少费解。
“包括。”
“向下要会适应底层人民,向上要融得进顶流社会,在我这里,敲鱼丸和吃法国餐都没差,娼嫽馆招.嫖的女人和歌舞厅交际的明星也一样,做的事没有贵贱,各人有各人讨生活的办法,我有尝过如何在九龙城里讨生活,也有试过怎样在高级餐厅做交际,我学过许多技能、虎口脱险、野外求生、枪击排雷……可我唯独没有好好学过念书。”
“所以,只是一封入学推荐信,一笔薪酬,就可以聘得起你?”
“当然,拿钱做事,我很行的。”
“做什么都可以?杀人放火?”
季风反问: “怎么不行?做掉人是最简单的,有一百种方式让他尸骨无存,只要给的够多,怎样?霍少打听这么多,是有仇家需要请我去解决?”
霍沛麟:“……还请慎言,这是公共场所,我是有身份的人。”
看到霍少脸色不好,季风哈哈大笑,“是骗您啦,人家现在是中学生,要好好念书。”
“这么爱念书,那门门功课可要拿最优分。”
“谢霍少支持,我只能尽力。”季风想起明德女高校训,认真回道:“如果非要深究为何念书,登高望远,慧智懿德,读书可明理。”季风养回了原本肤色,白皙透亮,她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格外闪亮,霍沛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见霍少语顿,季风低头去吃甜点,自嘲为自己解围,“似这么大年纪才入学女高的学生,霍少是不是第一次见到。”
“阿风今年几岁?”
虽然当面问女士年龄是非常不Gentleman的行为。
“17岁,快要18岁。”
相处虽短,但霍沛麟总觉得季风身上有种说不上的感觉,现在他终于知道是什么感觉了,这个护他躲过枪林弹雨,杀伐果决的女人,并不是个冷酷机械的女杀手,露台春潮般的十七八岁,最是坚韧美好的年纪。
季风不再讲话,安静吃甜品,霍沛麟说:“我为阿风讲个故事吧。春秋时候,晋国有位国君,已经是七十岁阿伯,有一天晚上,晋国对自己双目失明的乐师讲出他的烦恼,因为他想要七十岁高龄开始学习,但是这个年纪恐怕已经很晚了。乐师听罢只问了一句:天色很晚了,国君为什么不点燃一台灯烛呢?晋国公听后非常生气,以为乐师是在戏弄他。而乐师接下去说,双目失明的臣子怎敢戏弄君上,臣只是听闻,人在少年时去开始念书,就如同刚刚升起的太阳,人至壮年时开始念书,就如同正午强烈的太阳,人到晚年时再开始念书,犹如拿着蜡烛照明。手里蜡烛照明,比起黑暗中摸索前行,哪个更好呢?晋国国君听罢恍然大悟。”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是汉代《说苑》中一篇记文,晋国公七十岁开始求学都不算晚,阿风现在才十七岁,日出之阳,正是少年碧玉年华,怎么会觉得现在念书年纪大呢?所以阿风不必妄自菲薄,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学习,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季风根本没想到霍沛麟会鼓励安慰她,亦被他信手拈来的引经据点深深折服,季风只能不住道谢,但霍少这番话,成了她一生好学的强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