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回了房间老老实实等书生回来。再过了半个时辰,书生带着些酒水吃食回来了:“今天恰逢十五,又天朗气清,晚上必定月朗星稀,我们可小酌一杯共赏月光。”笑着说完,又低声说:“今天没收集到什么消息,我改天再帮你问。”
‘放屁,你压根就没想帮我问呢,一整天出去净发呆了吧,书呆子,画呆子。’
德音接过点心,哼了一声,摆放在院中石桌上。书生抿抿嘴唇,跑去厨房翻出两个小酒杯,也摆放在桌上。书生特地为德音买了些辣卤,还有一只烤鸭,一些酥脆花生米,并一壶低度的糯米酒,看起来也就像模像样。
天色将晚,果然朗月当空,月色如水,是赏花赏月的好时节。德音喝了一小口糯米酒,大概能有十几度,对她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没想到书生是个不能喝酒的,一小杯下去,脸又红了,眼神又更呆了。这也太夸张了吧,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可以趁机问话。“呆子,你今年几岁啦?”书生看过来,指了指自己:“我?”德音点点头。“记不清了,好像不是多重要的事。”德音又给他倒一杯,哄他喝了,声音更温柔:“你经常看庄子的书吗?”“是。”“那你最喜欢哪一篇啊?”“蝴蝶。”她又扯扯他的发带。“这个故事我不太了解啊,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啊?”
书生晃晃脑袋:“音儿,我,我好像有点晕,我是不是醉了。”“呆子,醉了还敢叫起小名儿了。”德音嘴上骂着,心里却是跟糯米酒一样酸酸甜甜的。书呆子打了个喷嚏。德音看他有点冷,拍拍他肩膀:“你衣服放哪呢?我给你拿件外披。”“在房间呢,左手边,木箱子里。”
德音走进他房间,打开左手边的箱子,拿出外衣,忽然想起她不正想查看他房间吗,正好他又醉了,时机刚刚好。德音一眼看过去,月光从窗户透进来,一室光亮,房间朴素整洁,一目了然。只床上床帐重重垂下,掩盖着些什么,她走过去掀开了帷帐。
满床都是泼墨仕女图,数都数不过来,这时候德音心里想的不是他的怪异之处,而是:他的床都铺满了,自己睡哪儿啊?
突然书生踉踉跄跄走进来,满脸泪痕,他哽咽道:“我想起来了,我不过是个画中人,我才是那个画中人。”
德音突然心中漫起忧伤,什么画中人画中仙,明明看得见摸得着,怎么能说是画中人呢?
书生平复一下心情,哑着声说道:“自我有意识起便是昏昏沉沉,每一天都是蒙蒙细雨天,我每一天都要去那屋檐下,我每一次都记得,去到了又记不起自己为何要去,回来心中只有一个模糊身影,就是那雨中仕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足足画了四千余,心中那影像愈发清晰,画中女郎也就愈发明朗。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相信总有一天,能邀你一起赏花儿月圆。”
“前几回,我像往常一般去那屋檐下,却没想到真的有人在等,我欣喜若狂却又怕你消失不见,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是等我离开了,心中只有无尽悔恨。一转眼又是另一个下雨天,这次,我终于等到你垂眸看我,向我递来一张手绢。可你不再与我交谈,我又犹豫间错过与你相识的时机,回来后只能用那手绢擦拭眼泪,期待下一次相遇。”
德音也已经泪流满面。从她初初听到这首歌已有十二年多,足有四千多天,他便画了四千多次。从她十二年前第一次对他生出好奇心起,她就像一个神明,在歌的世界中投射出了一个真正的画中人,她与他就此结缘。她对他的每一分好奇、怜悯、欣喜,每一次的想象、回味都在他身上增添一分色彩,他跃然纸上,降生于这小小世界中。
而他从生出意识起,也对他的神明生出好奇、喜爱,每一次的画作都为他与她的连结加一份力,这也是为什么,画中的她越来越清晰。更何况最近她又忽然想起这首歌,在写论文的时候单曲循环。她就此一脚踏入他的世界,却又逐渐提醒了他,他不过是画中人,从未真正存在过,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德音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他在微微颤抖,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知来处,也无去处,但我还是很庆幸,我曾每一次活在你的心里,也很幸福,终于知道我每天在等谁。我是你的画中仙,你也是我的画中仙。”
德音不敢看他,却感到一阵恐惧,会不会又像之前那般,提醒了他自己不合理的存在又会消失不见。她抬头看他,他果然在重新变得黑白,失去了颜色,他的天青色长袍,他的朱红色发带,还有他温暖的肤色都在逐渐退去。
不对,不是这样的。
《画中仙》这首歌中从未提及他是个画师,他爱画花鸟风景,还有他的小痣,他的琥珀色眼睛,他见到她会脸红,吃辣会流泪,爱穿天青色长袍,喝酒一杯就倒。还有,还有他每一次耍的小心机,明明不想她离开,却又装得若无其事。
他明明存在着,鲜活明亮。
这一念起,德音眼前又是晕眩,她不敢睁开眼,心脏还在抽疼着。却听到脚步声不同以往。
那脚步声停在她身前,清亮的男声道:“我叫于画。”
德音睁开眼,于画站在她面前,不再是身着灰白长袍,而是穿上了青色书生袍,又系上了朱红发带。
这时她才发现,今天不再是下雨天,路上也多了许多孩童相伴玩耍,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德音一下子抱住他,她的呆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