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猛走的时候很平静,他笑得好像真的去到另一个世界做英雄了。
但他的家人不平静,母亲掩面靠在父亲的臂弯里,哭出来的泪水湿透了肩膀处的衣衫。他的奶奶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理解什么是生前预嘱,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嚎得毫不体面,他责怪儿子儿媳为什么要把孙子送来这里放弃救治,明明他还那么年轻,明明他还那么勇敢。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瞬间慌了神,脑袋里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没有了。
“怎么就……”我的嗓音有些哽咽,半天都没想好后半句。
长辈或者同龄人的离世都会引起我的沉思,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小猛的离开让那层安宁疗护科的病房染上了沉痛的气息,饶是经历过上次樊爷爷的葬礼,对死亡有了更温和的感观,但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刻,感受仍是完全不同的。
我想到了林薇的身体,下意识看向万崇,但顾及到林薇在场,不敢多看,最后只匆匆说了句“还有事,先走了”隐藏情绪。
从餐厅离开后,我难过了好久,时不时回忆起那天万崇的神情——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落寞。
我本以为,这是一种对疾病和死亡的悲伤和心痛,后来我才了解到,这种感情还要复杂一些。
我不再去接触和万崇林薇有关的消息,物理性地躲避着,我后悔没能和小猛好好的告别,又矛盾地不敢去跟林薇好好的告别。
直到那天我跟闺蜜周末在三里屯的酒吧遇见了万崇,我们的故事才重新有了交集。
起初我都没敢认,万崇坐在吧台边,一杯接一杯地从调酒师手里接着酒,寡言失意的神情让他周身蒙了一层忧郁的气质。
察觉到我一直盯着那方向看,一旁的闺蜜怂恿道:“感兴趣就过去要个联系方式啊?”
我摇摇头,随后才说:“他是我朋友。”
闺蜜哦豁一声,多看了万崇几眼,说:“够帅的。不过他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吧,这么喝下去要出事。”
我手指用力地捏了捏手里的玻璃杯,最终放下起身走向万崇。
有搭讪的女人在万崇那碰了壁,见我走近上下打量一番,耸肩:“别白费心思了。”
我这会儿被万崇的状态牵绊住了思绪,连笑都挤不出来,在对方视线尾随下走向万崇,截走了他正要接的下一杯酒。
“你喝太多了。”我接完直觉自己有些越界了,但我仗着他醉酒,自己也跟着犯糊涂。
好在万崇靠着最后一丝精神认出了我,说了句:“是你啊。”对面调酒小哥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的眼神适才收敛些。
我把酒杯搁回到他面前,万崇长呼口气,却没动,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了句:“是喝的有点多。”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问完,便知道答案。
还能是什么事,肯定是和林薇有关。
万崇没有回答,在嘈杂中格格不入。
我陪他坐了会儿,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万崇已经趴在吧台上睡着了。调酒小哥见我回来,说:“姐姐,既然你们认识,你把他送回家吧,省得再联系其他朋友了,他一直睡这也不是事。”
我点点头,自然是不会把万崇丢在这里不管,但还是得先问他的意见。
我拍了几下万崇的肩膀,把他叫醒,询问他怎么来的,要不要帮他叫个车回家。
万崇意识不清,声音含糊地嗯了声,估计以为是司机问的,直接报了住址。
我叫了车,拜托司机帮我把人扶到车上,本想打赏个红包让司机把人送到家,结果司机师傅为难道:“我私自进乘客家中不好,再丢点什么东西我说不清的。姑娘,你跟着一块吧,也帮你朋友倒点水什么的。”
“……那行。”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我是万万不会越界的,但事发突然,话赶话说着,我没找到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和更好的解决办法,便认同了司机师傅的建议。
万崇的住处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在司机的帮忙下他被安置在卧室,送走司机后,我进厨房帮他冲了一杯解酒用的蜂蜜水。
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我便离开了卧室,离开了他的家。
林薇那天在医院的话,如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矫枉过正地保持着这份警惕。
我尽可能少地留下痕迹,不愿再造成什么误会,甚至想这件事被遗忘了才好。我不需要谁念自己的好。
但事实证明,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翌日一早,万崇打来电话,为昨晚给自己添麻烦了感到抱歉,并且表达感谢。
他宿醉后嗓子有些哑,还没有彻底恢复。我紧握着手机,心猿意马地听他说话,关心道:“喝酒伤神,尽量少喝吧。喝得再醉,也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睡一觉,至少睡醒头脑是清醒的。”
“你说的对。”万崇是认同的。
电话迟迟没有挂断,我犹豫半晌后,询问:“你和林薇没有生活在一起吗?我昨晚在你家没看到任何女性用品。”
鞋柜里连双女士鞋都没有。虽说林薇如今在住院,几乎不回家休息,但万崇把家里处理得这么干净,即便在我看来,也是会为林薇鸣不平的。
“你发现了?”万崇倒是坦然,没有丝毫狡辩地承认,但很快,他解释道:“是小薇自己收拾的。”
我一愣。
万崇继续说:“其实转入安宁疗护科后,她的状态依旧不好。如果说有变化,那可能就是从过去极端的等死,变成了平和的等待。她用仅存的时间,为自己料理着后事,她已经清点处理了自己的遗物,和每一个朋友告别。我试着调动起她活着的**,但都失败了。她现在虽然还活着,但精神已经死去了。我想如果国内安乐死合法的话,她大概会选择提早死去。”
“怎么会这样……”我呢喃。
人是该在对生活的期盼和热爱中死去,还是在平静而漫长的等待中离开,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始终不得答案。
林薇如今选择了后者,提前选择了死亡。但前者才是存在希望的选择。
我想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万崇执着于这场婚礼,或许正是为了让林薇与这真实的人间多一些羁绊,能够回心转意。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呢?
-
再见到林薇是在婚纱店,公司常合作的婚纱品牌,那天我带客户过去试婚纱,正碰见同样在那的万崇和林薇。
我虽然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薇,却也不再躲着她。
因为万崇那天的话,本该是喜庆的婚礼筹备阶段,在我眼中压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况且,相同的场景,相同的主人公,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上次在晴荷万母大闹的场景。
我极具职业素养地保持着微笑,如常地和林薇打招呼,关心她婚礼的进度,仿佛对方临时更换负责人的举动不存在一般。我的落落大方,反倒让林薇不好意思起来。她主动地跟我道歉又道谢,说谢谢我,还说我和阿崇一样都愿意包容她的无理取闹。
“放心,我不会缠你们太久。”林薇最后说。
天地良心,我所谓的坦然只是我在混迹职场多年练就的技能,绝不是为了勾起她的负罪感。我更不想听她如此放低姿态地道歉。
“林薇,小猛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思考了很久。我问他怕不怕死,他说不怕,说人都会死。虽然这么说不吉利,但有句老话常说,我们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小猛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在真正的死亡来临前,谁也不能预估生命的长度。患绝症的人,有可能活得很久,身体康健的人,明天也可能发生意外。我们不要做被死亡困住的囚徒,我们要做自己思想的主人,我们此刻还活着,便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林薇莞尔,是我熟悉的神情,我知道,林薇感谢我对她说这些,但仅凭三言两语,影响不到她。
“你说的对。如果我单枪匹马,势必无所畏惧,但我不能在明知道是死局的路上,拖着别人跟我共沉沦。”林薇思维敏捷,这大概是她思考了很久很久的结论。她脸上没有沉痛和惋惜,甚至没有畏惧,她说:“椰青,你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高中是,现在也是。我很开心认识你,也后悔没有早一点和你成为朋友,多一些相处的时间。你一定会获得福报的。”
她表现得太清醒了,比我都要活得明白,我没再多言。
倒是林薇想到什么似的,在包里找了找,抽出一张婚礼请柬,说:“幸好带着。如果你那天有空,希望你可以来参加我和阿崇的婚礼。”
我接过,请柬应该是他们自己设计的,上面的手绘图案是林薇画的,邀请栏里来宾的名字和婚礼日期是万崇写的。
我认识万崇的笔迹。
“我一定会去。”我珍视地把请柬收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