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离泽思考了很久。
重云心存死志已无转圜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重云恢复记忆,明白这些都是假的。
重云在修真界的样子可不像是会受钟离荀所累的。
他有修为傍身,背靠修真界大宗门,师尊实力强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钟离荀耍得团团转。
离泽夜里辗转反侧,一点也睡不着索性化龙腾飞散散心。
这天,他发现上空竟然出现一条裂缝。
他上前查看——忽然一股森寒的剑意传来!
外面有人!
长勒洲在六界乱飘,柳亭岳就在前日借了主身的神力才找到它的所在地。
他目光沉着,俊逸的脸庞如同看不到一丝别的情绪。世人只传柳亭岳是修真界第一人,鲜少有人知道柳亭岳是一名美男子——因为没有人敢直视他。
他追着长勒洲跑,破天荒察觉到一股灵力波动。
离泽见那裂缝快要合上,又打上一道灵力,这时,一个低沉缥缈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认识李思存吗?”
这声音带着浓重的上位者气势,出口便让他生出一股敬意。
离泽:“你是谁?”
那边柳亭岳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语气坚定道:“告诉李思存,照顾好自己,等我。”
这语气说的,好像离泽天生就要听他话似的。
离泽大骂:“不认识!有本事把天劈了,自己过来找!”
世道变了,什么人都能指使他这个上天入地唯一的金龙了?
李思存是谁,谁认识!
他正烦着呢。
离泽不认识柳亭岳,而柳亭岳却知道他。
他的龙丹曾化作玉佩系在李思存腰间,柳亭岳当场识破。而现在,在离泽第一道灵力打来时柳亭岳便已明白对方是谁。
长勒洲是李思存使用禁术不小心造出来的小世界,既已成形,里面的人便都是活的,贸然出手只会毁了里面人的性命。
柳亭岳心比铁硬看淡生死,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性命,可是李思存在乎。
李思存修苍生大道,世间万物苍生都是他要守护的,他生了一颗菩萨心,断然不会为了回来伤害一方小世界。
柳亭岳施法拘住长勒洲,长勒洲在他手中一再压缩,变作掌心供人赏玩的珠球。
次日一早,离泽化作龙形背着重云倏地飞上天,非得带重云去昨晚听到怪声音的地方。
重云头一次飞天,怔怔看着底下。
他对看到的景色有种与生俱来的喜爱。
只觉这感觉好生熟悉。
金龙日行万里,瞬息之间便到了目的地。
重云踏入巍峨高山,心里莫名的激动。
“我们在这歇一会,等晚上我再带你去,昨天那声音是晚上传来的。”
离泽说完没得到任何回应,抬眼一眼,重云目光呆滞,眼睛动也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久远得没有影子的事。
“重云哥哥,你都没有听我讲话。”他声调拔高。
重云回过神,歉意一笑。
离泽气哼一声,摆出一副委屈样子,重云不去安抚他就要生气再也不理重云似的。
重云以往从没想过自己手里的茧是怎么来的,他是个大夫,就算是捣药,茧子的位置也是不对。
这茧,倒像是握剑所得。
细细想来,在遇到钟离荀前,他的记忆一片模糊。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重云再说什么,离泽抬头看了下重云。
他身形颀长,面容无双,气质超然,一双含情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像是在誓说什么海誓山盟,一颦一笑皆是牵动人心。
离泽扭过头气气的看着地上成群的虫子。
重云摘下树下的红果子擦干净送到离泽面前:“是我不对。我在想,我不是重云那我会是谁呢?”
离泽浑不在意道:“不管名字怎么变,重云都还是重云。”
重云笑笑,走出这个避风的洞口,看向重重叠嶂的山峰。
“离泽,为何想要我去修行,是想我活得久一点吗?”
毒早已入了肺腑,死到临头他心头豁然开朗。他富贵名利已享,还求什么呢。
“我当然想你活的久一点,健康平安的陪我。”
重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背对离泽悄然擦拭干净。
宁静祥和的夜色忽然变得汹涌,天空中电闪雷鸣,上方无数乌云黑压压的就要落到头上。
重云心脏忽的一滞,双眉微皱。
生机以极快的速度在消逝。
离泽抱着重云,感觉他变得越来越轻,好像马上就要离他而去。
“重云、重云!”
他顾不上昨晚来历不明的声音,也懒得思考那是否是回去的希望。
“你坚持住,我带你去仙门,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大雨瓢泼而下。
重云用仅有的力气拂去离泽的手,虚弱道:“不用,这是天谴,谁也没办法的。”
对付重云一个凡人,半个时辰的天谴已然可以置他于死地。
腹中胎灵是灵珠伪造,天道察觉没了灵气后以为逆天而生的孩子已经死了,威势渐退。
在持续半个时辰的轰鸣后,黑云褪去,蓝天白云忽现。
他的孩子,从此以后,彻底安全。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别说话,你就是一心求死,你都不管我会不会伤心!”
“你可以为了东宫哪些无关紧要的人服毒,你可以为了保住钟离荀的孩子舍掉半条命,你就不能为我开心好好活着吗?!”
他哭的那样伤心情真意切,重云心中不忍,安慰道:“离泽不哭。”
“......有缘再相见。”
浑身都是血,生机被褫夺。
“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给你养孩子了,我才不管他死活。”
他的声音含愁含怨,委屈里带着几分鱼死网破的感觉。
话虽如此,他飞行速度越来越快。
“那就不管,他有他的命。”
离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奈感,抱着重云跪在山门前。
重云失了意识在离泽怀中犹如一个任人蹂躏的布娃娃。
“弟子赫连瑛求见,弟子赫连求见掌门!”
仙门无应。
仙门规定,入世的弟子与宗门不再有瓜葛。
一股强悍的力量打向离泽,他躲闪不及,只顾得上怀里的重云罩上保护结界,而他实实中了一击,控制不住吐出鲜血来。
不救。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离泽回头看了一眼巍峨辉煌的山门,眉目间尽是猜不透凶狠和深沉。
踩着风雨摧折下来的树枝,离泽背着重云一步步下山。
汗水淌过他的下颌衬得少年更加果决、坚毅。
......
玉清宫。
日光柔和,山清水秀。
扑鼻的花香钻入重云鼻间,他浓密的睫毛微颤,察觉床边有白影闪过,心下一惊,想要睁眼看清楚可不料眼皮沉重,陷入沉睡。
东方陵。
他醒来是两日后,刚睁眼东方陵就推门进来了。
“好些了吗?”
他眼睛微红,面容带着病后苍白,绸缎般乌发如瀑布披散衬得他皮肤透明似的。
东方陵弹指一挥,重云立刻变了样。
衣服看着不像修真界的式样——以白为主,辅以蓝、红、黄、金。
料子薄如蝉翼穿在身上轻飘飘的,阳光照射下暗纹流光溢转。腰间螺钿混沌神仙图无形间给人以神圣之感。,红绶带玉环佩,一抬手臂钏上铃铛叮铃作响。
金玉冠,五色衣,环佩叮当。
这衣服穿上身,重云大病的钝感顷刻消失不见,反而清爽无比,想来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法衣。
东方陵转身去倒水,自然的坐在床边要喂重云,重云反应过来,用手挡住了。
“多谢,我自己来。”
东方陵不作强求,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把水交到重云手上,表情依旧是介于温柔与冷漠之间。
重云喝了水,声音的沙哑减了几分:“是你救了我吗?”
东方陵抬眼盯了下重云,声音沉稳内敛:“不是。”
“三界众生受天道法则约束,我也不能幸免,我没法救你。”
重云怔了怔,想起大雨里离泽不甘的眼神,没来由心慌。
“还是要谢谢你,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重云下了床。
他问出这一句,东方陵便知他又忘记了,反问:“你如今叫什么?”
重云眼睛微睁,美眸瞧着东方陵。
“重云,我叫重云。”他的眼睛清亮略带疑云,“只是不知,‘如今’二字如何得来,我还别的名字?你认识我?”
东方陵转身入百花圃,抬手浇水,像一个与世无争隐于山水的圣人。
“我叫东方陵。”
明明东方陵离他不远,他却觉得隔着千山万水,而这距离不是区区凡人可以窥探的。
白影远去,这座圣洁的宫殿也如浮华掠影渐渐消散,他眼中只剩白茫茫的雾气。
海底。龙宫大殿中。
重云躺在珍珠装饰的床面上,安静的像是要永远沉睡下去。
鱼群围绕重云不知疲倦的游着。
水中的鲤鱼吐出五颜六色的气泡,红珊瑚伸长手想偷偷的摸重云的脸却被保护结界打了回去。
海面掀起巨浪,巨大的灵力冲击将龙宫震得颤了几下。
钟离荀的剑直直往海底刺去。
鱼群四处逃散,鲜血融入腥咸的海水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只有重云的保护结界不受影响。没开智的水族为寻生机纷纷游向重云,撞击他的结界。它们只知道重云那里是安全的。
突然,重云浑身一个激灵,睁眼坐起来。
无数水族接连丧命,血腥味将他包围。
他跌下珍珠床,四处寻找离泽的身影。
他以为是东方陵救的他,然而不是。
那就只有离泽了。
“离泽,你在吗?”
海底五彩斑斓不再,只剩下一片血红。
眼睛扫视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离泽身影。
他的原形变得只有巴掌大小,盘在堆成山的宝石上,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离泽!”
海面上,钟离荀没见到离泽身影,抬手一击,这一击搅得龙宫几乎塌倒,重云捧起离泽往外逃。
海底生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漂浮的尸体越来越多。
“住手!住手!”他崩溃的喊。
他的声音自然传不到钟离荀耳朵,在钟离荀即将下狠手血洗整个海域时,清风道人出口阻止:“下去瞧瞧不就知道,说不定是空城计。”
钟离荀玩味的笑了一声,撩起眼皮看一眼清风:“又想做好人了?”
清风:“......”立即低下头,不敢言。
钟离荀淡淡瞟了一眼,忽然像是看到什么,眼睛睁大。
他踏进海面,捡起一颗菩提珠。
重云为了逃离他,在民间搜罗过许多阵法图自学,想以此困住钟离荀。
那些东西,哪是民间能找到的?
钟离荀便没有阻拦。
可没想到最后重云还真的钻研出了名头,当日他用的就是这样的菩提珠!
清风只听钟离荀轻笑一声,便消失在水面。
捡到什么了,笑得跟有病似的。
“好久不见,”他眉目仿佛带着利剑,时时刻刻充斥浓重煞气和诡异的阴邪,“重云。”
重云惊了一下,恨道:“是你!”
“是你杀的那么多水族!”
他嗓音出奇冷漠,俨然是一柄出了鞘的冷剑。
钟离荀却不知地悔改的当着重云的面将旁边的鲤鱼碾碎。
重云瞳孔骤缩,脸色发青:“你怎么还没死!该死的是你!”
钟离荀神情有一闪而过的不解,而后便是更为冷漠的利刃。
这是钟离荀认识重云以来听到他说过的最狠的话。
没关系,这是重云,不是李思存。
李思存视万物同仁,就算有错只会去感化,从来不会要别人去死。
钟离荀这么劝诫自己,袖下双手青筋暴起。
“是啊,我该死。”他大手钳住重云下巴,给他喂下一颗丹药,疯笑道:“有人救了你又如何,我便让他功亏一篑。”
重云浑身突然窜起一股剧痛,他红着眼看向钟离荀,眼中充满浓重的恨。
钟离荀仿若无闻,揽腰将他带出海底。
清风替重云诊治,发现他已无孕脉,踌躇半天才跟钟离荀道出。
意料之中暴怒并没有到来,平静得让他打寒颤。
“知道了。”钟离荀面朝窗外,清风看不清他的神色,“没了就没了。”
他才不在乎。
他沈流月不用孩子也能将重云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