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国三年冬,暴雨连下半月,上空黑沉沉的云仿佛倾塌而来,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钟离荀不知道发什么疯,半月来毫无节制,这段时间他几乎脚不沾地。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带着泥土和树木的气息,沁入心脾。
他身形纤瘦如不胜衣,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叶子般。钟离荀匆忙的看了一眼,转身回屋拿御寒斗篷。
“重云,你站这干什么。”钟离荀上前给他披上斗篷说:“脸都冻僵了吧?”
重云笑笑,没说话。
厨房送来的菜与以前大不一样,是药膳,盘盘是温补之用。重云没一道想吃的。
“吃一些吧,你许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钟离荀说完便察觉重云怒瞪他。
他眼珠子转转,回避重云的责问。
重云为什么没有好好吃东西?
因为这些天他不是晕过去了就是下不来床。
重云将碗筷重重一放,头也不回离开。
钟离荀难掩笑意,胸腔里传来闷沉的笑声。
重云生气了。
不过他爱看。
清风道人刚找了山洞想要闭关,一转眼就被钟离荀唤回太师府。
钟离荀眉眼常年带着一股阴邪气,清风道人辨不清他的心思,只能哈哈笑道:“太师,又见面了,哈哈......”
钟离荀:“那丹药没用。”
清风道人有话难言,复杂的闭嘴想了一会儿,道:“才半月呀,您别急。”
那丹药又没人用过,谁知道有没有用。
钟离荀:“敢骗我,我让你死也不安生!”
清风道人表情千变万化,最终化为低声的讨好。
“孕灵丹只存于古书记载,药效如何贫道也不知,或许可以备些助孕药物?”
钟离荀神色浮躁,没有一点听他再说下去的耐心。
一股力量突然将清风道人掀倒,他在地上滚了几圈,以头撞地:“饶命,饶命!”
钟离荀嫌恶极了,抬脚踩住他脊梁。
“重云要是怀不上,那你就去投胎。”
钟离荀闪身出了门,掠过清风道人时冷冷睨他一眼,像是看什么废物。
清风道人觉察身后的门“彭”地合上,倒地急急喘息——他险些就要去阎王殿了。
重云没进晚膳就睡,这几天总是很困,他没有多想,只归结于劳累过度的结果。
钟离荀从下人的回禀中得知重云没吃东西,来寝卧将他叫醒。
他喊了一声,重云没反应。
走近一看,重云额头全是冷汗,皱着眉缩成小小一团,只占床上的一丁点的地方。
若非钟离荀感受到他气息,几乎以为睡了一只小猫儿。
在做噩梦么?用帕子擦重云额头的汗,坐在一旁拍着他的后背。
他身上没几两肉,钟离荀手掌覆上去时有点硌,倒是比初见时还要清瘦。思及此,他很不爽。
不怕了,不怕了,重云。钟离荀像对待一件精美的易碎品,轻声轻语,耐心十足。
钟离荀看着这样一个柔弱的看起来经不起一点磋磨的人出神,他那样可怜,哭起来让人心都要碎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心肠冷硬,不肯施舍给他一点爱。
他曾经为了忘停那个病秧子跟他拼命,拿着匕首插进他的胸口,他至今都记得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冷漠、失望、憎恨。
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并不觉得疼,这匕首带来的伤口他也不在乎。
可是他看着重云的眼睛,他竟然妥协了。
他放过了忘停,可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是他先遇到重云,也是他带回的重云,凭什么重云偏爱忘停?!于是他给忘停喂下毒药,派人日日折磨。
重云僵硬的身体逐渐回温,钟离荀抬手抚平他的眉头,待他睡安稳,小心翼翼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这才开门吩咐下人将饭菜撤了,做些清淡粥食备着,等重云醒来食用。
青云台无端招来天道,阴云雷电盘桓半月才散去。
那日沈流月和李思存对战,空间扭曲出现巨大的灵力漩涡,紧接着人就不见了。
长生宫宫主翻阅典籍,终于在《十方传记》中找到答案。
这是千万之一的概率,竟然让李思存他们碰上了,《十方传记》中记载,若使用了不属于此方天地的强**术,会造成天地法则不稳,故而空间错位扭曲,可能会形成新的小世界。
他想起李思存最后使出的那一招,神色逐渐深沉。
李思存的轶事在修真界传遍了,青云大会时大家都道他是修炼天才,是众仙门弟子的榜样,青云大会后急转直下,说他是魅惑人心的祸水,是与沈流月成过婚的修真界叛徒。
但这些都在柳亭岳发话后不翼而飞,没人敢在明面上驳柳亭岳的面子。毕竟柳亭岳乃是修真界第一人。
近日,青云台忽有灵力波动,长生宫宫主命人守住青云台,不允许人踏进。
*
钟离荀为防重云溜出去总会设一些阵法困住他,可每次他都破开了法阵。钟离荀问他哪学来的的本事,重云只说天生就会。
钟离荀当然不信,立即给了重云教训,将人折磨得没一块好皮。
“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编了?”
下属来报,忘停受不住刑法已经死了。他内心先是窃喜,而后皱眉。
死了是好,重云跟他闹怎么办,他不想再见到重云憎恨的眼神。
于是他封闭了这个消息,一个字也不准传到重云耳朵。
太师府的守卫又增加了,重云两三步就能遇见一队巡逻府兵,领头的有意无意看向他,悄悄确认他是否还在府里。
重云:“......”
暴雨过后,阳光乍现,万里云空如洗。重云解下御寒斗篷在池子边喂鱼。
于是巡逻的府兵来回几次都看见他在喂鱼,几个时辰下来便觉不对劲,立刻上前查看。
谁知一上前重云就消失不见了!
幻象!
钟离荀勃然大怒,下令把所有巡逻的都斩了。
重云来到东宫,发现一个宫人也没有,辉煌的宫殿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一进殿首先闻到的是烟尘味。
一股无言状的恐慌袭击他的心脏,重云脚步虚软。
他走遍东宫,没遇见一个活人。但是他在角落看见了残肢断臂。许是角落没注意,故而没有清理。
重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东宫的,他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行尸走肉,直到看到钟离荀的身影才缓慢地牵出一丝恨来,而后这丝恨便如搅动乾坤的金箍棒带起猛烈的汹涌的恨意,仿佛要将钟离荀碎尸万段。
他没有武器,于是抽取头上的发簪刺向钟离荀。一击不中他灵活转身,手腕一转刺向钟离荀脖子。
钟离荀抓住重云的手腕:“够了!”
“这点力气还想杀我,再回去练个一百年吧。”
重云笑笑,眸间俱是冷意。
重云不减反增的杀意,钟离荀顿时怒了。
“你再不听话,死的就不只是东宫所有人。侍奉你的那两个婢女我看就挺可恨的。”
重云无话,只拿一双含恨的眸子瞧着钟离荀。
钟离荀被这眼神盯得烦,心里的火气更大。于是目光转向重云腹部,恨恨道:“这么生气干什么,孩子会不高兴的。”
“你还不知道吧,我喂你吃了孕灵丹,说不定现在你已经在孕育一个小生命了。”
重云瞳孔骤缩,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难怪......难怪前些日子天降异象......”他抬头,将眼瞪得不能再圆,“钟离荀,你违背天道,你会遭天谴的。”
重云心力交瘁,失去说话的力气,整个人一瞬间苍老数十岁似的,眉宇间萦绕沉沉病气。
重云语气低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
钟离荀心上一痛,将他抱得更紧。
他听见重云说:
“我欠你什么了?”
我欠你什么你要禁锢我的自由,我欠你什么你要褫夺我朋友的性命,我欠你什么你要我背负这滔天的血债!
你要我怎么面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就因为我惹你生气了,你要杀掉东宫数百人!
你要我带着罪孽活着?
钟离荀冷声:“错就错在你当年不该闯进那个山洞,你让我抓到你,你让我这样的恶徒有机可乘!”
重云眼眶湿红,眸中含着泪花,半晌,终于忍不住如同掉线的珍珠似的滚下来。
他哽咽道:“早知如此,我当年绝不救你!”
钟离荀转头看向马车外喧闹的集市,可眼睛却是空洞的。
不救也好,不救也好。
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沾染你。
垂眸拉紧重云的衣领:“别着凉了,你身子不好。”一出口,声音仿佛被开水泡过似的沙哑无比。
重云偏头避开钟离荀的触碰,一副不肯与他有交集的模样。
兜兜转转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
回府的时候,重云已经晕厥,钟离荀这才发现他手腕上有一个伤口,是用牙齿咬出来的。一路上都在流血,只是斗篷厚重,没有流出来。
斗篷里,重云如同一张染红的红纸,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叫大夫!叫大夫!快点!快点......”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这颗稀世之宝有自己的思想,诠释了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重云昏迷三天,钟离荀三天没有合眼。
第四天,重云醒来,看见钟离荀在床边,拿起东西就砸向钟离荀,然后不小心伤了自己,这一闹耗尽他的精力,晚膳没来及吃又晕过去了。
后来重云一有转醒迹象,钟离荀就离得远远的不让重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