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如何对待游麟的问题,兰之容在游麟试镜时就想过。
那时,她坐在评委席的C位,左边是导演潘祥吾,右边是制片人孙蕴藻,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她记得,游麟真的很帅。她看到的活生生的游麟本人,比电视屏幕上还要帅上几分:
脸庞轮廓,缩了足足一圈;鼻梁更加高挺;漆黑的瞳孔与雪白的皮肤,对撞出浓墨重彩的容貌;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像是林间的小鹿。
她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纸面一动也不敢动。万一看多了,沉溺在游麟的美貌里,当场做出些失态的举动来……
走神间,她竟险些坐过了站。列车都停稳了,她才如梦初醒,哐当哐当地从架子上拿下包,慌慌张张地飞奔出车门。
剧组派来接她的人该在站外等着。然而,兰之容出站后,左等右等却看不到人。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才看到潘祥吾导演的微信,说接站的人有事来不了。
那条消息是昨天晚上发的,她那时忙着理东西,手机又开了免打扰模式,以致现在才看到。
“好的,我明白,没事,导演您也辛苦了。”兰之容回完消息,表情立即凝结,把手机往大腿上重重一拍。
她想,这剧组是不是太草台班子了,只做了plan A,没有plan B吗?这35度的大晴天,她多待一秒都是折磨,还为了等他们待了整整900秒!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碎碎念完,不情不愿地低头拉行李箱,没办法,接站者有事来不了,可她必须要去剧组啊。
没走出几步,却见一个体型庞大的年轻男子拦住了她去路。
他憨憨一笑:“你好,你是兰老师吧?”
兰之容第一反应,这莫不是个人贩子,一定是她平时不谨慎,泄露了个人信息,连人贩子都知道她姓什么了。她回头看了看挨挨挤挤的人群,已经想好该向谁求助,从哪条路逃跑了。
“是这样的,我听说剧组的人有事来不了,我们想接你一程。哦,我是游老师的助理,我……兰老师,别走啊。”
年轻男子张开双臂,像少儿游戏里的“老鹰”,努力追赶着他的“小鸡”。从这次追赶经历,可以看出,他的游戏技术一定很差。不一会儿,兰之容拖着大包小包,呼哧呼哧地健步如飞,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跟在后面。
“小胖,你做什么呢?”兰之容这才看到,火车站广场上,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车主说完话,摇下了窗户。隔着黑色口罩和黑色墨镜,兰之容依然轻而易举认出了他。
她怎么会不认得,这是她喜欢了三年的偶像啊。
她回头,打量着那个名叫小胖的年轻男子,还是不敢相信,他竟真是游麟的助理。
“兰老师,请问,您介意和我们同车吗?”像和煦春风一样的男声,正是来自她的偶像游麟。
兰之容浑身战栗,机械地扭过头来。游麟已经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温柔含情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眼神热切而无辜,像一面易碎的琉璃镜,仿佛拒绝了要求会带给他莫大的伤害。
兰之容目光闪烁。与偶像同车?这太疯狂了。
她很紧张,她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呢。
她想,她紧张,大概是因为不愿意跟游麟相处。她清醒地知道,娱乐圈是名利场,每个明星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黑料,游麟也不如表面上完美。她还没做好准备呢,不想这么早面对偶像形象的“幻灭”吧。
许多年后回望这段,她才知道,她的这种情绪叫“近乡情怯”。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当下,她表示了拒绝。
助理小胖质疑道:“真的可以吗?我查了一下,这里到横店,没有直达的班车,打车要花200多,兰老师,您真的可以吗?”
兰之容听到两百多块钱,就感到肉疼——虽然她不缺钱,可她不想把钱花在不值得的地方。她又怪起了剧组,但凡接站的人不出意外,她何至于陷入现在的境地?
正是两难之间,有一阵尖利的欢呼声,刺透了她耳膜。
“诶,你们看!那是不是游麟的车?”
“好像真是!他怎么在这里?”
“我们能不能上去要张签名啊?”
车门,砰的一声被拉开。兰之容两眼空空,游离神外,像个提线木偶。直到窗外绿树风驰电掣地移动起来,她才意识到,她已上了车——是她自己走上来的。
都是粉丝的错,害她慌不择路,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兰老师,我很荣幸,您愿意与我同车。”她听到副驾驶座的游麟似笑非笑地说。
兰之容很难不怀疑,游麟在揶揄她,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一句话都不想回应。
助理小胖观察着她的神态:“麟哥,咱是不是说错话了?”他把这话摆到明面上说,显然是告诉大家,初次见面,有什么话还是说开了好。
兰之容心知小胖这是误会了,正想着怎么解释,却听游麟又说:“兰老师,你或许不知道,我是你的粉丝。”
兰之容听着他好整以暇的口气,以为他只是随便一说,于是也不当真,回以一声冷笑。
她静静欣赏起车窗外的风景。天际尽头,是淡墨色的山外山。浙南一带,尤以山丘为多,七山二水一分田,完全不是杭嘉绍的江南风韵。
“说来,我听说过一个关于山的故事,不知道兰老师有没有兴趣?”
兰之容愣了一下,山的故事,偶像想跟她说山的故事?她把手放在胸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游麟径自把故事说下去了:
“从前,有一个人,他拿着一把斧子进山,看到山里有两个人下棋。”
“棋局结束,他下山回到家里,发现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这个故事兰之容初中就知道了,不就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吗,她好奇地打量游麟,怀疑游麟是否有言外之意。
“兰老师猜错了。那个人发现,原来山里在拍戏,那两个下棋的人正是演员,他们鼓动这个人进组当了群演。”说完,他爽朗地大笑了两声。
兰之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关于山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那个人当群演就是故事的结局。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没忍住,吐槽出了声。这个冷笑话,真是解暑良品。
“兰老师,我的故事是不是很应景?”游麟打了个响指,好像期望兰之容夸一夸他。
话音未落,车子来了个大转弯,车内几人都齐齐向右边倒去。兰之容惊魂未定,车又开到了下一弯,于是,她又向左边倒了一次。
这一程,山路太多,他们走得好是辛苦。
到了剧组,游麟团队先去与导演打招呼,让兰之容去后台。兰之容像个进城的农村孩子,在后台不停张望。第一次来剧组,她对剧组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四下无人,只有一排排镜子。兰之容之前听说,《鸳鸯锦》剧组的氛围细致严谨,不少演员和工作人员,主动选择提前进组学习。她以为,来后台能看到他们,没想到一个人也没有。
再走几步,她看到了一个女演员坐在梳妆台前,身边竟只有一个助理。从镜子里,兰之容看到了女演员的长相:小圆脸,弯月眉。精致有余,大气不足,是当下流行的小美女类型。
兰之容没认出这名女演员是谁,于是多驻足了一会儿,想再仔细辨认。
“我这次演的,是一个妓女吗?”女演员眨了眨眼。那双眼睛,滴溜溜,亮堂堂,看上去乖巧灵动——真是猫一样的眼睛。
助理仔细为她画着唇彩:“你演的是女主,这是你出道以来第一个大制作女主戏,好好把握机会。”
女演员眉头一蹙,娇声说:“我本来想演诸方未婚妻的,这个角色人设好,容易吸粉。女主梅萼的争议太大了,我不喜欢。”
助理无奈道:“唉,要不是潘导和游麟,我也看不上这本子,他们两个实属抬轿来了。”
得到助理的认同,女演员笑逐颜开,说话声音也高了几分:“说起来,我不理解,为什么要选这本小说改编,我觉得它文笔也不好啊。”
兰之容猛然回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她的文笔呢。她倒想听听,这个女演员有何高见。
“就,你知道吗?这书的文笔完全是堆砌辞藻,台词矫情得要命,拽两句诗词还能出错别字,‘举头望明月’小学生都会背的,她都能写成‘举头望山月’,情节安排更是一般,这种书到底怎么火的?”
助理忍俊不禁:“炒作吧,作者不是有个很厉害的父亲吗?你实力强,不如你有个好爹,其实文艺圈也和娱乐圈一样。”
她转过身,恰好看到了兰之容,连忙招手叫她过来:“你是场务吧?帮我倒杯水,开水间出门左拐就是。”
“行。”兰之容微微一笑,答应了,她按照女演员说的,出门左拐——然后,她撞见了导演。
“小兰,你来了。”潘祥吾笑意盈盈地与她握手。
导演潘祥吾长着菩萨一样的肥头大耳,脸上的皱纹藏污纳垢,看上去平易近人。和许多中老年人一样,他出门保温杯从不离身。
他来开水间,正是给他的双层玻璃保温杯接水的,瞟到兰之容手里的一次性纸杯,他还说:“年轻人真是的,老用一次性杯子不健康。”
兰之容讪讪地笑笑,解释道:“我给剧组的演员接水呢。”
“剧组的?啊呀呀,什么演员这么大牌,竟还使唤你?”
兰之容笑说:“没有啦,是我主动帮忙,不存在谁使唤谁。”
潘祥吾想起接站的事:“哦对,主动帮忙……今天小麟是不是去接你了?唉,他早上才跟我说,我都忘了告诉你。幸好你们没有错过。”
兰之容心里默默吐槽,她是什么大人物吗,还需要顶流明星亲自给她接站。当然,当着潘祥吾导演的面,她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不停地打哈哈。
她和潘祥吾肩并肩回到后台。那个女演员和助理见导演来了,立即起立问好。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编剧,也是原著作者,兰焰老师。”
兰之容鞠了个躬,罢了,她轻盈盈地走向刚才那个女演员:
“喏,你的水。”
女演员脸上像是开了颜料铺一样,一阵紫一阵蓝一阵青,煞是精彩。她狠狠地瞪向助理,期待助理给个解决方法。而助理早就被吓破了胆,拿着一张纸巾擦着满头的汗,嘴里一直说着“怎么是兰老师呢,她怎么是兰老师呢”。
“你的水。”兰之容重复了一遍。女演员这才如梦方醒地接过,她把水杯立在掌心上,不敢喝一口。
兰之容靠近她:“哦,顺便跟你科普个知识点:‘举头望山月’不是错别字。你可能不知道,李白的《静夜思》有两个版本。”
随后撂下一串笑声,大摇大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