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祥吾导演最难过的事,还不是拍棚景或出外景,而是——
他喜欢的那家卖手抓饼的小摊,因下雨不出摊了。
是的,潘祥吾导演唯爱手抓饼,遇上出摊一定会叫助理购买,叫了助理购买一定会叮嘱要加两个蛋。
每每想到这些,兰之容都忍俊不禁:“潘导您老太接地气了。”
潘祥吾连连摆手:“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以为山珍海味才是好的。到我这年纪才明白,什么几百上千的珍馐美食,都不如几块钱的路边摊来得有滋有味!”
当然,时间久了,潘祥吾也会着急。
原本,他准备在这几天拍组转场镜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青年诸方骑车急速奔走,后座系着的风筝随之一跳一跳地飞着。
潘祥吾导演认为这组镜头很重要,晴朗的天气,飞翔的风筝……这样明媚活泼的画面,直接奠定了诸方整个青年时期的基调,还暗示着他对自由的追求,所以,必须重视起来。
可连天大雨,地面沉沉郁郁的,风筝飞都飞不起来,这组镜头的拍摄只能延后延后再延后。
三四天下来,潘祥吾导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虽然说,天气终有放晴的时候。可这么重要的镜头没拍完,他到底心里不安。他也知道,他是整个剧组的主心骨,他有了负面情绪,底下的人只会更如履薄冰,于是强压着脾气,只在下戏的时候,对着漫天阴云,不停地叹气。
游麟察觉到导演的情绪后,提了一个解决方案:要不然,就让诸方在雨天飞风筝吧。
“雨天飞风筝?”潘祥吾导演眼睛一动,面上却没露出任何满意或不满的表情,只是静静等待游麟的下文。
游麟目光转向兰之容:“如果改成雨天飞风筝,那么整个意境都变了,所以我想知道兰老师的态度……”
兰之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游麟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她磕磕绊绊了好一阵,最终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复,把问题又推回给了游麟:
“我倒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到雨天飞风筝?”
“骆宾王有一句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游麟念得那叫个抑扬顿挫、感情充沛。
兰之容听到这里,已经大概猜到了游麟的下文,笑着瞟向潘祥吾导演,潘祥吾导演也回以她一个赞许的目光。
“风雨如晦的天气,诸方骑车急行。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得后座系的风筝湿飞不起,这难道不是‘露重飞难进’吗?诸方在压抑的环境里追寻自由,和狱中咏蝉的骆宾王心态难道不相似吗?”游麟越说越激情四射,眼睛从十瓦的灯泡加大到了一百瓦。
兰之容平和地反驳:“诸方在压抑的环境里追寻自由?你要知道,诸家的压抑,是包裹在其乐融融的表象下的。一旦剧里的镜头把压抑具象化了,那就落于下乘了。”
游麟也不肯相让:“这不算具象化。我个人理解,用大段大段的剧情直接展现诸家人的‘恶’,才能叫具象化。用天气环境比喻诸家氛围,是侧面烘托。”
潘祥吾导演好似被游麟说服了,缓缓站起身来:“我觉得可以按小麟说的,拍一条试试。如果效果不好,等天晴了再重拍,也不费多少钱。”
兰之容点了点头,她明白,在镜头语言方面,她到底是个外行,不如潘祥吾导演来得专业对口,既然导演点头同意了,她也不必执意反对。她立刻调整心态,对游麟微微一笑,期待起他的效果来。
烟雨蒙蒙的街道上,一个模糊的背影背着镜头离去。拉近一看,那身影正是诸方。他神情淡然,视惊风急雨若等闲。镜头又在这时切向车后座,一滴豆大的雨水,顺着风筝的轮廓滑落下来。
忽如其来一道狭长的金光,打在风筝上。天上,厚重的阴云间漏出一条缝隙,阳光像瀑布一样顺着那条缝倾泻而下。
雨过天晴了!导演组的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自己不要因为太兴奋叫出了声,打扰了拍摄进程。
“快,快切特写呀……”潘祥吾导演激动得失语。
几分钟后,阴云散尽,太阳像一颗玲珑的金丸跳出了云间。地上所有景物都被蒙上了一层复古色。诸方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直到金光粼粼的小河边。
后座的风筝飘了起来,倏一声掠过潮湿的地面。待风筝飘远,诸方也渐渐缩为道路尽头的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
“非常好!一条过!”潘祥吾导演赞不绝口。雨天有很多,晴天有很多,雨过天晴的镜头却是百年难遇。万幸游麟没有浪费这难得的机会。
“谢谢潘导。”游麟悄悄观察着兰之容的神情,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些情绪。
“很不错……超出我预期了……”兰之容语气闷闷的。
她倒不是故意傲娇,她是真的不会夸人。夸他认真敬业?显得太客套了。业内人夸演员不都是用这个词吗,一点也展现不出她的特殊。但不夸“认真敬业”,她还能夸什么?
或者,不必言语夸奖,而是对着他欢欣鼓舞?那太冒昧了,她和游麟也没多熟,她本来就讨厌向不熟悉的人表达她激烈的情绪,那样显得她很傻……
想来想去,一句超出她预期,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对演员最大的赞誉了。
倒不是说她对游麟的演技预期有多低。她只是没想到,在镜头前一直以搞笑男、显眼包形象示人的游麟,内里却有如此文艺浪漫的一面。她还是不够了解她偶像啊。
当晚,兰之容用她的大号发了条微博。
『我太感动了,难得见到一个剧组,从导演到演员,上下一心地为了拍一部好剧而努力,他们不仅读懂了人物内核,还知道据此做出合理的设计。』
评论区的书粉都表示,剧组用心他们就放心了。偶尔有两个泼冷水的,质问兰焰大大收了多少钱,为这个剧组说话。兰之容都没有理会。
毕竟,网络言论本来就极端,写作才是正经事。
尤其今天,兰之容给她的女主角安排了一场……期待已久的……船戏……
她脸红得跟刷了漆似的,脑子里不断涌现两个火柴人打架的画面,忍不住痴痴地笑了出来。好在,她前后左右都不曾住人。不然,她这么大的笑声,该多扰民啊。
可是,浮现画面是一回事,把脑海中的画面落到笔下又是另一回事。为了解决卡壳问题,她不得不请出大招——开始在纸上默写古人描写那方面的诗句。那些个花间词、四大名剧、明清小说……太多太多了。
(此处省略若干可能无法过审的内容。)
“口口口口入口口,含羞带笑把灯。”
“灯”字的最后一笔,被她划得非常长,长出了“火”字旁整整一倍。
兰之容轻轻碰了碰脸庞——那叫一个滚烫哪,比刚烧开的水还要来得滚烫。这些古人,怎么这么奔放,这尺度,这画面感,放在今天某些只准写脖子以下部位的网站上是要被封禁的程度。
她急忙提醒自己赶快冷静下来,开始工作。
“叮当!”冷不防传来一声门铃。兰之容骇然一惊,桌上草稿纸随之落了一地。
“谁啊?”兰之容恨不得两只手当四只手用,慌忙把那张写满黄诗的纸收进包里。收拾时不小心瞅到了一眼,她捂上眼睛,胡乱把草稿纸塞进了包里。
“兰老师,是我。”门外是张赫拉的声音。
兰之容拍拍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强做镇定为张赫拉开门。
原来,今天是张赫拉姐姐张莉拉与姐夫的结婚纪念日。她们给剧组的同事都准备了小礼物。
她给兰之容准备的,是一个银色雕刻玫瑰花的胸针。
兰之容赶紧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姐姐跟姐夫的结婚纪念日,应该我们送礼物才对啊。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兰老师您便收下吧。这个胸针也没多贵,网上15块5包邮的。我给剧组每个人都送了差不多价钱的礼物。他们都很喜欢。”她强调人人都有,看似在展示她的大方,实则在向兰之容无形施压:剧组其他人都接受了,她兰之容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
兰之容顿觉如芒在背,终究想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不情不愿收下了。
她凝视着张赫拉离去的背影,轻轻掂了掂手里的胸针,仿佛拿了块烫手山芋。
她想,所谓的结婚纪念日,大概只是张赫拉找了个送礼的借口。礼物到手了,就欠她人情了,以后在剧组,她再有什么要求,就更无法拒绝了。
兰之容对张赫拉的好感度,骤然降到了负数。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张赫拉。这姑娘,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了……
她把胸针胡乱塞进了包里,暗想,以后找个机会,给张赫拉送份价值相当的礼物回去吧。如此,她和张赫拉也算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