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经历过时刻被饥饿折磨、全家等着饿死的人们,大概明白不了在那样的绝境里,看到几缸白花花的大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生村,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那种关头,有什么事比自己一家人安然活在世上更重要?
没有。
被煽动的人们扛起平日辛勤劳作用的农具,将它们用作武器,狠狠砸向同样陷入水深火热的同伴。
咒骂,指责,比起能换来生存希望的两斤米来说,简直不痛不痒。
刘员外只用几缸米,就守住了全部财富,他定然无比得意。
虽然在阙湉汐和夜莺眼中,这人简直自作聪明到愚蠢至极的地步。
在他眼里,这些人命贫贱不值钱,死了就死了。他们怎么敢因为自己要死了就来反抗?
他根本就不会想到,那些在他眼中卑贱的,毫无地位的,不配有尊严的百姓们,在必死的绝境中将会以怎样的怨念反扑。
讲述这一切的黑发鬼纵使被困近百年,纵使已形貌扭曲丑陋,纵使已记不起自己生前的样子,也仍记得他们当初的决然。
“好,他刘员外,人多势众,我们打不过,那我们死也要死在他门口,死了好找他讨命。
没死之前,我们拿命,和他们这群黑了良心的拼,下黄泉的路上,多拖过来一个都是赚。”
刘员外门前被堵死,整个宅子里没人出的去,他当即暴怒,倨傲的给了那些尝到甜头、急于表现的‘护卫’们再次邀功的机会。
或许大家等的就是这一刻。
饿红了眼的百姓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咬、撕扯,恨不能将这些逼他们死的豺狼撕吃入腹填饱饥饿。
他们的不识趣也激怒了那些好不容易尝到饱腹滋味的人们,一场没留余地乱斗,毫不意外的以奄奄一息的人们死亡为结局。
他们死了,恨意滔天。
太阳落山,怨气从暴尸荒野的尸体中涌泄而出,他们不愿去往来生,只要凶手偿命。
整整七个昏天雨地,他们赢了。
他们的生命换得了刘员外打开粮仓,妻小得以苟活下去。
这当然不够。
这么多条人命,刘员外必须死。
任谁被一群鬼每晚守着等偿命都不可能睡的着。刘员外扛不住,找了东边道观的观主来降鬼。
道观早已破败,因为三峰镇的人们年年祈求神明保佑丰收,神明做不到。
气运枯涸,短时间内神明也无法逆转损伤。
人们的信念是神的力量源泉,三峰镇只有一位失去信徒的神,依附他的观主无法收伏怨气冲天的一群厉鬼。
刘员外不知道,白天在他这里无可奈何的观主晚上悄然返回,在鬼群注目下,耗尽半身仙血,为村民们一户户布下守门符阵。
刘员外慌了神,天亮之后整点行装,带上数不清的财产和仆从护卫,打算赶往城里最大的道观求援。
路上一波三折,明明算好时间的路程硬是赶到天黑都没到。
枉死的鬼群目露凶光,在漆黑的野外,出现在刘员外面前。
在刘员外惊惧的眼神下,冤魂们以为它们终于能得以解脱,只差临门一脚……
却偏偏刘员外有整个三峰镇的气运。鬼群被无形的屏障阻挡,伤不了他。
怨气更深。它们怒嚎着,凄叫着,扣下所有财物,一路追赶将刘员外一行人赶回了三峰镇。
刘员外家已被腾空,他们进门后,鬼群重新堵死在大门口,积压的怨气压住阳气,天又阴沉了十几日,刘员外等人困死家中。
黑气从宅子中冲天而起,遮住了整个三峰镇的天空。
两股怨气相冲,鬼群被强大气运压制,渐渐侵蚀神智,只剩下饥饿的本能和对刘员外的恨意。鬼群们不知道自己混沌了多久,村中忽然传出响亮钟声,震散一片怨气,透出灰蒙蒙的天光。
从此,它们每天只能在钟声敲响那一刻唤回一丝清明,但很快,又会陷于泥潭,一直困了近百年。
“那么,村外黑雾里那一拨鬼中,有当年背叛你们的那些人?”阙湉汐问。
五只鬼同时点点头,口齿最清的鬼说:“还有,原本就是刘的打手、下人。”
“他们只在外面活动,是因为你们在这儿?”阙湉汐问。
“啊,啊。”几只鬼又大力点头,他们的头颅在萎缩的脖子上大幅度晃动,阙湉汐一旁看着总怕哪颗脑袋滚下来。
“他们怕,怕我们。”其中一只鬼补充道。
按说这诉情符不是阙湉汐用的,几只鬼不会被强制性回答她的问题,可只要她问,这几只鬼就争先恐后把知道的事往外倒,显然是自愿的。
这些鬼,不管是否知道他们问这些事的目的,都太需要有人来听这一腔孤愤。
“是了,那些人本就有愧,只是受刘员外怨气影响才变成鬼,所以才那么弱。”阙湉汐征询道:“不用在他们身上费太多心思?”
“嗯。”夜莺点头表示认同,继续发问:“你们知不知道,刘员外的父亲埋在什么地方?”
“知,知道!”说话利索的黑发鬼抢着说道:“我,我们死后感觉到,刘的气不对,挖了他爹的坟,空的。现,现在,坟已经没,没了。”
阙湉汐微皱了眉。
夜莺道:“鬼体本身就是怨气催化而成,自然能感知到所剩不多的气运一直往刘员外身上聚。鬼群若再到收成越来越差是从刘父来后开始的,定然会去挖坟,看看有何不对。”
结果,还真不对。
五只鬼哐哐点头。
“那坟是假的!”阙湉汐忽然闪现一个念头,目光闪烁看向两只白发鬼:“刘员外的生父刚来时住在哪儿?”
五只鬼愣了下。忽然,那只不会说话的白发鬼狂点起头来,等阙湉汐看向它后,伸手指着地面,并不停地拍打。
“……”阙湉汐果然还是理解不了这种表达方式。
夜莺扬眉:“住在这间屋里?”
欸?她怎么没想到!
“啊!”白发鬼猛点一下头,激动地声音都蹦出来了。
然后它一怔,嘶着音大声喊了起来:“啊,啊,啊——”
“……”阙湉汐看向夜莺。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夜莺俯身将那只白发鬼重新绑起来,感觉到阙湉汐看他,头也不回说道:“没事,只是忽然能出声了忍不住嚎几句。可能是诉情符的作用。”
……神了。阙湉汐暗暗赞叹。
红色光点恰好在夜莺将绳子绑好后飘了出来,消散空中。
阙湉汐守在门前,协助夜莺将五只鬼挨个儿松绑推出门外后,将门哐啷一闭,按压指节发出一轮咔嚓声,“夜莺,你觉着邪道的尸体埋在这院里哪个地方?”
夜莺眉间微拢,站在院中思忖不语。
“等会儿?”阿元脑袋忽然灵光了一回,他抖着手指向阙湉汐和夜莺两人,声音发颤:“你俩别跟我说今晚还要在这院里刨坟啊?!”
“欸?不错嘛!”阙湉汐挑眉道:“这么明显的事都被你看出来了?”
“……”阿元不想说话。一晚上被个小姑娘用哄小孩的语气夸了两次不错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即便这个小姑娘不仅比他聪明还比他胆肥。
还是丢人。
“不挖也行,你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把刘员外的气运给破了。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完成不了任务就断粮了。如果再不幸点儿……”阙湉汐瞟了眼门外的鬼群:“恐怕得去和他们做伴儿。”
她诚恳而期待的看着阿元,“相信我,我比你还不想挖,想想待会儿说不定会看见一具干尸……太恶心了,真的。”
阿元憋了一股气,“别绕圈子了,直接点,刨坟跟刘员外气运什么关系,还有,坟为什么在院里?”
“嗯?我还以为你猜到了。”阙湉汐说道。
她和夜莺在问五鬼最后两个问题时就已经确认了对方的想法和思路。
因此,两人不用多说,就都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阙湉汐将她和夜莺的逻辑理了一遍:
“聚气符阵,关键物品。
首先,它肯定在三峰镇,其次,符阵没被发现,再者,邪道本人棺材是空的。
以上三点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符阵八成是跟着邪道进棺材里藏着了。
至于为什么埋在家里?
一,地点得安全。二,得让人想不到。三,他媳妇是个刚生了孩子的虚弱妇人。
又安全,又让旁人想不到,又能让他媳妇慢慢挖坑填土的,不就只有家里了?”
阿元默默撸起袖子,“……挖哪儿?快点儿。”
“我若是那邪道,不会把自己埋在院子里。”夜莺开口道:“他的后人以后不会住在这里,如果有其他百姓住进来,说不定会在院中播种翻土浇水,发现或者破坏的风险太大。”
“有道理。所以……”阙湉汐看向那座矮矮的茅草屋,她已在屋里的地面上躺过两晚。“……埋在屋里。”
小雅惯性地惊呼一声,阿元眼皮跳了跳,但也仅此而已。
这两天接二连三的刺激已经让他们激不出更大的反应了。
炽白的手电光照射在幽暗的屋里。先前没什么感觉的屋子,在某些人的心理作用下有了鬼气森森的氛围。
夜莺走到床边,双手用力将床板掀到一旁,浮起的灰尘在光线下密集飞扬。
“挖床底下。”
阙湉汐咋舌。
……对自己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