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里的是金庄主的大弟子金可凡,正在登记造册迎接客人,指挥仆役弟子来来往往,井然有序,显见得确是个人物。
大堂和二堂摆满了桌椅,不过只有一半落座,剩下的还空着,想是未到。
后面几进院子的厢房人影憧憧,想必住满了人。也是,大人物必然是招待进家里的。
仗着轻功了得,薛咏在偌大的平原山庄闲庭信步,正溜达着,忽见前方回廊转过一个白影,正是苏步庭。
他前方还有个平原山庄弟子装扮的年轻人,两人一前一后,正不疾不徐的走着。
薛咏正待跟上,便见苏步庭转头,向他藏身之处看来。
见鬼!这么远的距离,他长着透视眼吗?!
等过了片刻再冒头,已经见不到苏步庭的影子。
虽然没跟踪成,薛咏也不在意。足尖一点,青烟一样飘过回廊,继续溜达。
平原山庄就是大啊,回廊尽头,还是回廊。薛咏刚刚闪到一个小院落的假山旁边,就见一个人影从回廊尽头走来,正是刚才带着苏步庭的那个弟子。
薛咏待他走过,便要潜到他走来的方向,看看是不是还能赶上苏步庭。忽听一阵短促的破空之声,心下一凛,便见一柄短剑朝那个弟子袭去。
薛咏欲救,奈何距离太远,短剑太快,只见短剑直奔左胸,那个弟子一声未吭,立时仆倒,眼见不活了。
薛咏心念一转,立即向短剑飞来的方向扑去,是一个小小的花厅。
撞开窗户,迎面便是一个威武的大汉,怒目圆睁。
薛咏吃了一惊,再看那大汉,斜靠在罗汉床上,嘴角带血。前胸凹陷,锦袍一大片湿痕,显见是血迹,只是锦袍是黑色的,血色没有透出来。乍看之下还以为活着,其实早已气绝。
薛咏走上前捻了一下湿痕,血尚未干,这大汉死去不久。
这人既死在平原山庄,自有平原山庄追查凶手,自己悄悄潜来,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想到此处,薛咏又自窗口跃出。
刚刚落地,便见回廊尽头又走来一人,见薛咏从窗户跃出,当即喝问:“你是何人?!”
薛咏心中叫苦,知道待他发现厅内死者,便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当机立断,转身便跑!
那人见他落荒而逃,不似好人,更是大声呼叫:“有贼!有贼!!”
薛咏有些后悔跑这么远。
平原山庄一进又一进的院落,大得跟宫殿一样,跑也跑不完。
那人呼喊之下,各厢房都窜出了人。很快就有人追在了薛咏身后,更很快有人发现了死者。
于是“有贼有贼”的呼喊变成了“抓凶手抓凶手”。
更糟糕的是,不久之后就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薛咏再次后悔前些天热衷于交朋友,满天下报自己的姓名。
他一个才踏入江湖十五天的新人,若是不到处留名,现下自然没人能找到他了,毕竟只有一个人看到他跳出窗户,也未必真切地看清他脸。
只是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薛咏夺路而逃,混乱中也不知道跟多少人交手,幸好他打群架经验丰富,更幸好平原山庄房子多得离谱,薛咏利用房屋地形闪躲腾挪,硬是在围追中杀开一条路。
只是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一时半会没被抓住,但他也出不去,迟早要耗尽力气陷在这里。
还没等他想到脱身法子,一根长鞭悄无声息潜来,缠住了左脚。
薛咏一个趔趄,未及稳住身形,又一柄弯刀当头砍来。
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只能奋力扭转身体,让头颈部避开长刀,刀锋斜斜划过肩背。同时藉著扭转之力,脱开长鞭桎梏,将身体甩进一间厢房。
薛咏在地上滚了几滚,未及爬起,便见床底下一张熟悉的脸,只脑袋伸出地洞,正惊愕地瞪着他。
电火石光间,薛咏一咬牙,脚尖勾起一只方凳,甩向隔壁厢房,几乎同时,抹下肩背鲜血,甩得隔壁厢房一地血痕。
他本人却滑进床底,一推那人,自己跟着跳了进去,轻轻合上青石板。
只听一阵鼓噪,进来数人,又有数人去了隔壁厢房。几声“在吗”“没有”“追”的呼喝和杂乱脚步之后,渐渐归于平静。
地洞的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待到外面安静了,薛咏才到小几旁落座,仔细看对面坐着的那人,只见他头发散乱,金冠歪斜,右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紫袍下摆显而易见的一大块血迹,赫然竟是竺安提。
“你怎么搞成这样?”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
薛咏苦笑:“一言难尽。你先说。”
竺安提也苦笑:“我也一言难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薛咏,“金疮药。”
薛咏也不客气,解开衣服,肩背一条尺把长的口子,最深的地方深可见骨,当下呲牙咧嘴涂上金疮药,撕开中衣下摆绑好。
两人相对无言,好一对难兄难弟,
还是竺安提先开口:“你真叫薛咏?”
薛咏翻个白眼:“我倒希望我不叫薛咏。”
竺安提静了半晌,又道:“我还以为你是苏步庭。”
薛咏惊了:“为什么?”
忽然反应过来:“上次你提到苏步庭时一脸便秘表情,原来是怀疑我?我还以为不知道苏步庭有多么奇怪!”
竺安提嘿嘿一笑:“听说神剑山庄的少庄主苏步庭年约20,着一身白衣。你看你的年龄、衣着,武功又高,也佩着剑,虽然没有出剑罢,也许是我们不配你出剑呢。”
“就因为这个?你的判断未免太草率了。”
竺安提连忙争辩:“还因为神剑山庄和平原山庄有仇哇,不然你怎么给杜彬出头?”看了薛咏脸色,又赶忙找补,“当然我相信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看你武功、年龄、衣着,猜你是神剑山庄的,也很正常。”
薛咏哑然:“所以你是被神剑山庄吓跑了?”
竺安提有点不好意思:“满天下练剑的,谁不向往神剑山庄?又有谁不期望有朝一日击败神剑山庄闻名天下?”
薛咏想到那个一身锐气的少年,正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但凡见过他的人,就知道他一定是苏步庭:“既称神剑山庄,想必剑法通神,江湖上罕逢敌手。平原山庄怎么跟他们结下仇的?”
竺安提压低声音,像是怕人听到似的:“据说金庄主跟上一代神剑山庄庄主苏子安比武之后,苏子安伤重身死。”
薛咏不解:“为何是据说?你不是说击败神剑山庄是闻名天下的大事?难道还不能确切吗?”
竺安提拊掌道:“蹊跷的就在这里!苏子安人称‘剑神’,别说击败他,就是打个势均力敌,也该满天下宣扬才是!偏偏无论是神剑山庄,还是平原山庄,对此均不置一词。”
“那便是讹传?”
竺安提沉吟半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十五年前,一代剑神苏子安陨落,据闻是比武后伤重至死。各路江湖豪侠前往吊唁,唯有金庄主被剑神遗孀逐出灵堂,众人因此疑心剑神之死与金庄主有关。”
薛咏打量着竺安提,怎么看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十五年前大约还是个不记事的孩童,怀疑道:“十五年前,你知道的倒不少。”
竺安提噎了一下:“我姓竺。”
薛咏也噎了一下:“呃,姓竺,所以?”
竺安提愕然,打量薛咏不似作伪,方才叹道:“现在我相信你真叫薛咏了,江南竺家,虽说不如平原山庄和神剑山庄,可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只有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薛咏嘿嘿一笑:“我本来就初出江湖。”
接着又板起脸:“看你也像个爽快的,怎么疑心来疑心去?”
竺安提一脸吃瘪:“只因你的那身功夫,实在不像无名之辈,也不像没有师门。”
薛咏得意一笑:“因为我是学武天才。”
竺安提没好气地说:“是,天才,被人撵到狗洞里的天才。”
“我在狗洞里,你岂非也在?”
“……”
俩难兄难弟就在这洞中住下来。
这是一个逃生通道。
深宅大院,一般都有几条密道,几间密室,这是其中一个。
而竺安提之所以能知道,是山庄主人告诉他的。
竺安提自述平原山庄还叫富贵山庄时,就与竺家交好,他爷爷甚至与金庄主的父亲拜过把子,他父亲甚至在这密道捉过迷藏。只是后来老庄主去世,金庄主一心做个闻名天下的大侠,两家才不如上一代那么亲密,但该有的走动都还有。
既是逃生通道,自然通向外面。只是现在两人都有伤,心中有顾忌,索性留在这里养伤,安全又放心。
通道只有一个入口通向庄内,就是薛咏下来的那个,除了时不时凑过去听听那个厢房的动静,并通过气孔看看天色,两人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不过通道物资并不匮乏,连着数个密室,床榻、衣物、干粮、书籍、灯火、武器、银钱、茅坑,甚至胭脂水粉,应有尽有。看里面配置,十几个人躲上个把月都不成问题。
薛咏看得啧啧称奇:“这位金庄主真是个周到人,看这干粮的新鲜程度,你说是半个月换一次,我也相信。”
竺安提虽然早下来,但他腿受了伤,并没有到处乱走,反而不知密道详情,生活物资全赖薛咏到处折腾,此时吃着刚拿来的干粮,点头同意:“确实新鲜。”
薛咏笑道:“总不会是金庄主知道你要下来,特地给你准备的吧?”
竺安提一僵,强笑道:“我这是无妄之灾,金庄主纵是天机妙算,也算不到。”
见竺安提不愿说,薛咏也不问,到处摸摸看看,只见通道里储备的衣服并不精美,以朴素的布衣为主,不像是大家子弟常穿的,随口道:“那他总不会是为自己准备的。”
话音刚落,心中一突,想起金庄主突然宣布退出江湖,又想起花厅那个前胸凹陷的大汉……不会吧?!越想越不对劲,立即便坐不住了。
薛咏是个想到就要做的人,这边刚起念头,那边立即对竺安提说:“我得上去看看。”
竺安提不明白他前面才说干粮,后面就说要上去,少见地露出一副呆相:“看什么?”
这时他脸上的巴掌印完全消了,但腿伤是匕首扎的,扎得挺深,现在还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他嫌弃瘸着难看,宁愿天天坐着一动不动,既不肯瘸着走,也不肯跳着走。
不过头发梳得溜光,金冠戴得很正,染血的紫袍脱了,换上了密室的青衫,坐着不动的话,颇有世家公子的沉静气度。
薛咏就不一样了,天天待在洞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在各个密室转来转去,钻研每一块砖石每一个转角弧度,就连来只老鼠,都够他高兴半天。
竺安提只当他在洞里闷坏了,见他一副立时就要窜出去的样子,劝道:“伤还未好,再将养四五天,我跟你一起出去。”
薛咏叹口气:“我等不及,我得立即出去。”
见他如此坚持,竺安提只得放下书本,作势起身。
薛咏忙按住他:“你不用去。我去就行。”
竺安提不解,但见他神情焦急,像是真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也只好说:“好。但你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朋友。”
薛咏点头,什么都没说,便施展身法,从通道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