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日晚。
廉山和吉栗被送来第一院急救,他临冲锋前扎的那一针强效剂耗费了太大体力,导致还没怎么战斗就昏迷了。
醒来已是急救后的第二天。
全封闭式的疗养仓让人头昏脑涨,但走也走不了几步,廉山实在躺不住问护士要了个轮椅,自己坐在上面到处乱晃。
他性格和善仗义,和隔壁两个病房几句话就聊开了。
几个病人凑在一起在生态观赏区聊天解闷。
“你们多久出院啊?我养好内脏就走了。”
“那么急干嘛,住院费不是公司报销吗?”
“病房住着总感觉不舒服。”
廉山说着扯过一片绿叶叼在嘴里,旁边一个病患听见这句话脸色变了变:“你发现什么了?”
廉山摸不着头脑:“什么,发现什么?”
他一脸愣样,病患啧了一声,和另外一人对视一眼,然后说:“你不觉得护士有点奇怪吗?”
廉山回想:“就是木了点,可能是仿生人吧。”
病患提醒:“每层护士台都是固定三个护士。”
病患点到即止,廉山细细琢磨出不对:“可是我查房记录上有五个人名啊,应该是其他楼层护士来代班。”
那两人似乎有些无奈,其中一个岔开话题:“我们对面搬来了一个病人,比你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听说要换脑子。”
廉山:“脑子怎么换,我只听说过换头骨的。”
病患左右张望,小心翼翼:“一看你就没了解过内幕,要么换个电子脑的,要么......”
另一人接上:“要么买别人的。”
“但是电子脑风险太大,好的太贵用不起,差的又有被操控的风险,有条件的还是买脑子好一点。”
换脑这种事廉山鲜少听闻,他一直认为义体化时代人体什么都能换,但脑子好像只有一个,且还是十分独特的属于自己的。
廉山:“买卖器官?”
“嘘嘘,你这么大声生怕谁听不见啊?”
被人提醒后他闭上了嘴,他对两人说的换脑病患有点好奇,在几人回病房时他去斜对面的病房礼貌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
廉山坐在轮椅上,病房门没关,他仰起头试图看清房内有没有人,“打扰一下,我能进来吗?”
里面窸窣一阵,像是从病床上坐起来,廉山只听到有些稚嫩的青年音:“可以。”
轮椅转动,廉山进入病房。
青年还没做手术但面色就已经苍白的不成样子,廉山打量两眼说:“你好,我是对面病房的,一个人待着太闷了到处转转,你不介意吧?”
崔朔摇摇头,“不会,我也一个人。”
廉山有点惊讶,他二十七八了怕父母操心自己偷摸住院,还好内脏什么的都能换,不能换的也凑合能用,影响不大,最多不能做体力劳动。
但青年是换脑手术,这个有点严重。
廉山欲言又止,还是问了:“听隔壁病友说你准备做换脑手术,没有亲人来吗,会不会不太妥当。”
崔朔:“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
廉山:“什么意思?”
医院里的病友永远比病患家属聊得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穿着相同的病服,随便感慨一句就有一堆搭腔的,整体氛围友好。
崔朔背靠到床头,面对廉山这个粗头粗脑的汉子不吝啬地说起自己患病缘由:“说来话长。”
“因为工作原因我要经常擦着辐射区的边缘地带行走,经常会吃很多抗辐射药剂,但是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
廉山搭话:“那确实,都是透支身体的玩意儿。”
“我们公司在一次辐射物的蔓延中被炸碎了,员工们得到了不少赔偿,我也一样,但是那次辐射过后,我不知道是被辐射物感染了还是亏空身体导致的,脑子里总是有异物感,好像有什么在里面钻。”
“来往医院多次都查不出来,我快要放弃了,但是我在网络上听说第一院来了一个很厉害的脑科医生宋化,当时也是想着试试最后一次吧,预约挂号后来找了宋医生。”
“宋医生非常专业,问了很多细节,并没有像其他医生说没查到东西,而是很慎重的告诉我,他觉得我是个罕见病例,想为我特制一套治疗方案,并且只收取很低的费用。”
崔朔说着就感慨道:“他真的很为病患着想。”
廉山也不由得点头,心里羡慕:“是啊,我要是遇到这样的医生也不用花很多钱了。”
但廉山还是提醒他:“就算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小心一点,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没关系,”崔朔说,“宋医生都能为患者付出心血,我承担风险是应该的,我不想让家人影响宋医生的判断。”
廉山不好多说,崔朔的行为颇有一种先斩后奏的意思,他看崔朔也不像很有钱的人,住在高级病房已经是在宋医生的帮助下了。
崔朔在保护宋医生的行事,而宋医生则为崔朔提供一切仪器与治疗。
这是双向选择的利益结果。
越多的人掺和进来会越麻烦。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晚上。
廉山白天喝了太多水,晚上睡到一半爬起来去厕所,高级病房有单独的厕所,他完事儿后刚出来,就听见病房外的声音。
病房隔音不差,能听到声响除非是特别近,近到从门边过去。
廉山有点纳闷,便走到门边打开一条门缝,对面病房里的崔朔被两个护士推出来,整个病床都被推出来了,怪不得动静那么大呢。
他刚准备回去继续睡,突然想到有一丝不对劲。
墙上的全息时钟时间是23:00,这么晚他们推崔朔出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检查身体。
廉山在安保小队里偶尔充当大哥的职责,他下意识有点操心,坐上轮椅打开门,病床消失在病房区,他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一间手术室,大家手术都是在其他楼区做的,在病房区没见过谁做手术,他操控轮椅来到手术室门前,门上手术中的红灯长亮。
说明现在在进行手术。
廉山靠近手术室,听到护士在里面说了几句话。
“宋医生还没来?”
“先打麻醉,把冷藏箱准备好,等下取出大脑直接放进去,别像上次那样毛手毛脚了。”
“知道,都做过多少次了,我还没数吗?”
廉山眉头一点点皱起,他怎么感觉不对劲?但是对话内容想一想又没什么大问题。
换脑手术可不就是要把脑子拿出来吗?
但是这个时间点……
思前想后,他决定守在附近等手术结束后看看情况,没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进入手术室,长达两个小时的手术开始。
廉山在门外侧耳倾听,将手术室内的所有对话尽入耳中。
买卖器官,取下真脑换质量低等的脑子,宋化从最开始就盯上了崔朔这个倒霉鬼。
廉山越听越心惊,直到手术灯灭才慌忙躲到一边,他眼睁睁看着护士提着冷藏箱走远。
那里面装着崔朔的大脑。
她们想拿去做什么?
廉山无法容忍这种腌臜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廉山推着轮椅正想追上护士,手术室大门打开了,宋化从里面出来,两人撞个正着。
廉山眼睛一瞥看到手术室内的血,他的面容还带着怒意。
宋化是个聪明人,没有哪个病患会凌晨在手术室附近乱晃:“这位病人,你需要回自己的房间。”
廉山的胸膛因为呼吸而起伏不定,怒瞪着宋化要说什么。
宋化反而先一步靠近他,声音轻慢:“我记得你,你是不死科技的安保人员对吧,内脏需要更换至少两个以上。”
“不死科技有最好的福利待遇,他们会承担大部分仿生内脏的费用,但不是全部,你貌似需要自行支付50万信用点。”
“高级病房住的怎么样,还舒服吗?有些事情该看不见就当做看不见,懂吗?”
廉山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病患支支吾吾,他们知道第八病栋隐藏了什么,却又没一个人敢说。
他们会是器官买卖中的一环吗?
廉山的诊断报告会不会有误诊?
讲述时他的思绪仿佛又飘回了那天,廉山低垂着头,面部情绪被掩藏。
柯巫像静止的玩偶,她看着廉山,眼瞳之中有橙红光圈:
“你确定要对我坦白吗,我在进行摄录,我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会上传至特情局或是纠察局,你做好准备了吗?”
廉山沉默很久,直视柯巫:“嗯。”
看着人的眼睛说话,是一种礼貌行为,但在这层之下还有一种含义。
通常来说,说谎的人不敢和人对视,会眼神躲闪,因此直视眼睛说话成为一种“没有撒谎”的自我证明行为。
柯巫轻轻眨了下眼睛,或许是说,开始吧。
陈述你的罪行,让机器人来判断你是否真的有罪。
“那个医生的言下之意就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廉山背靠墙,神色黯然,“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如果错了我承受得了报复吗,如果对了,我恐怕也承受不了针对。”
“第一医院的主任医师多少会和政府有点权利牵扯,我无法承担为真相坦白的后果,所以......”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
柯巫静静听完整个过程,没有打断没有用眼神谴责他。
廉山面对活尸的愧疚便足以折磨他自己,不过是选择闭嘴,沉默,就让这么多人送死。
廉山的声音有几分哽咽。
柯巫说:“沉默的不止你一个。”
柯巫按照廉山所说的推测,这件手术室很可能是用来当切割器官去贩卖的不法窝点,没有被发现的原因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患者被换了仿生内脏或是便宜的内脏。
内脏有好有坏,好的能用四五十年,坏的呢,一两年?
一两年之内患者会出院,死在外面如何也跟他们扯不上关系了。
柯巫勉强了解了第八病栋的罪恶源头。
贩卖器官,医护联手,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使护士异变,活尸遍地,脑子里还长草?
柯巫的脸绷紧,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
廉山抬头看她,柯巫已经不做停留往暗门走去。
她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安慰廉山,第八病栋一定也有人配合了宋化的行为,才会让事情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柯巫掀开几道雨帘,活尸们躺在干涸的血泊中,或许是温度过低,血液浮起一层油膜。
柯巫掠过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暗门上了。
触手护士刚才躲进去,里面恐怕是老巢,廉山自觉跟着她后面。
柯巫现在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了,大概是想弥补自己的隐瞒。
柯巫把黏糊糊的触手线团塞进口袋,单手持枪,左手对他做了个手势。
廉山意会,几步冲到暗门一侧,两人一左一右守在门外,随着柯巫的口型准备冲入。
廉山看着柯巫的嘴型陷入回忆。
在入侵事件之前,他保持着混吃等死的态度在安保小队做个组长,武斗系列研发之时中心城就派人来监督。
先是经过特训的纠察局小组,再是负责人隔三差五的来查看进展,连谭清露都被调去专门负责仿生人的项目。
他们是怎么说的?
“很有希望。”
“不二选择。”
“远超人类。”
他那时和几个队友勾肩搭背靠在自助贩卖机旁边,喝营养液打发午饭,对那些领导层的恭维话嗤之以鼻。
靠机器解决辐射,一边制造电子垃圾一边要电子产物去清除,这本身就是悖论。
但他看到了那十几具活尸,和把触手拆筋扒皮的柯巫。
她不会受伤,无畏风险,把他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廉山觉得自己或许过于自大了。
她很为人着想,永远冲在最前面,为他抗下所有伤害。
她是个很合格的战友,你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她。
“进去!”
一声令下打破廉山的情绪,两人左右冲进暗门。
耀眼的全息投影穿过身体,浮动文字在空中漂游,像鱼缸之中闪过的光亮,像霓虹灯球的旋转投射。
柯巫茫然一瞬,看清了这里,暗门之内是三面巨大的光屏,光屏照应投射出全息投影,将小黑屋变成一间数据茧房。
廉山也被迷了眼,他看着眼前飘过一串小字,字体歪七扭八看不懂。
柯巫手边,脸旁都有一串看不懂的字符,她试着分析,但字体无法搜出任何相关信息。
廉山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捕捉到另一串字符说:“这好像是医生的专用字体,我看到我的药单上有这样的字,听说每个医生的药方单上的字都有差别。”
“医生的字体?”柯巫没凑过去看,而是背靠墙,保持随时射击的姿势,“会不会是宋化的。”
廉山:“不知道,我没在他那看过病,只是被凑巧转移到第八病栋。”
“笃笃笃。”柯巫伸手敲着墙壁上的光屏,像是在找什么。
廉山也学着她的动作敲了两下,很了解她的想法:“后面有暗室?”
“不确定,”柯巫说,“但是刚才触手护士进来又出去之后似乎不认识我,我怀疑她们不止一个。”
无人注意之时,一根触须在地面滑行。
廉山专心敲着光屏,脚下猝不及防地踩到一块软肉,他吓得往后跳了两步,“在这!!”
柯巫转头,在蓝光之中捕捉到那根触须,她没有选择用激光枪打,而是猛虎扑食一样整个身体扑过去双手抓住地面的触须。
柯巫不怕它发疯抓狂,而是怕它跑。
“别开枪!”
柯巫喝止了廉山射击的动作,他看着柯巫毫无顾忌地扑在地上,两手抓着触须还不够,甚至在手上绕了两圈像是要拔河......
她手里攥着肥乎乎的腕足,死死掐紧。
粗壮的触须被柯巫一抓有些应激,像一条蛇扭动着要缩走。柯巫的鞋尖试图勾地,拉拽着触手想扯出后面隐藏的怪物。
“我我要怎么帮你?”廉山把枪卡在腰间半跪着,刚想伸手就被柯巫骂回去了。
“别碰!”
柯巫龇牙咧嘴,触手力道大的惊人,她被拖行了好一段距离,“它会缠住你,我皮肤层是假的,它拿我没办法,钻不进去。”
枪也不能开,柯巫想把触手后的东西拉出来,廉山只好保护自己的同时警惕另一边光屏下的缝隙。
“嘭!”
蟒蛇般的触手缠住了柯巫的手脚,接着把她机体缠住,猛地拉拽,机体一下撞上墙壁上的光屏。
“咔哒。”
光屏碎出一条缝,空气中骤然少了一片微光。
柯巫眯眼看到触手是从墙壁下方钻过来的,她转念一想,没办法拉出来,那被拉过去也是差不多的吧。
嘭!
柯巫的头被磕在碎裂光屏上,光屏下的缝隙很小,触手能过来,但柯巫过去却是个麻烦。
它拼命想把柯巫拽过去,机体接二连三砸在光屏上,廉山听着都觉得疼。
直到光屏裂开一个洞,柯巫的腿被拉进墙壁内,她没忘嘱咐:
“帮我守在这里看着那群活尸,我已经通知人过来了,等下他们就会来支援我们,不用担心——”
最后一个我字还没说出,柯巫的身影“嗖”地被拽过去,触手与她一同消失。
-
砰砰砰!
还好柯巫早早关闭了痛觉感知,机体在光屏后的墙壁里接连碰撞,碎石屑落了满脸,她十分老实地任由触须捆紧。
不知撞过第几道墙壁,柯巫终于重见光日,触手突破一面墙,将食物送到众多同类面前。
走廊过道的墙壁上攀附数只触须,翕动的吸盘像鱼嘴,就差吐出泡泡了。
柯巫一阵心理性不适,这些触手没有寄体,只有根须,像一条条肉虫,捆绑柯巫的那只触须倒是很壮。
到达目的地,触手把柯巫往地上一甩,她滚了两圈无比丝滑地爬起来,间隔不过一秒。
墙面、天花板、地上的触手在柯巫看来是断肢,唯一有点威慑力的是那只粗壮触须。
但是,她不确定触手会不会像护士一样分裂,一时不敢贸然出手。
这条走廊属于密闭空间,循环风系统似乎坏了,空气中满是触手分泌的粘液味道,柯巫不敢关闭其他感官,她得靠这些判断情况。
粗壮触须原地扭动了两下,似是一条眼镜蛇,移动着就要靠近柯巫,她慢慢后退两步,心里已下决断——
在触手扑过来的时候立即掉头就跑。
打不过,跑还不行吗?
说时迟那时快,柯巫将极夜的敏捷发挥到了极致,黑色的密闭走廊里弥漫着雾气。
灯光闪烁,每一次明灭交替之间,柯巫的身影都跑出了一段距离,而触手只能爬行,柯巫远远地甩开了它。
冲到走廊尽头分出两条算不得路的管道通道,柯巫直觉这里可能会通向某个地方。
右侧通道地面黏糊,左边的通道干干净净,这道题很好选,柯巫直接冲入左侧。
进入通道一段路柯巫回头观察触手追到哪儿了,视线远远拉长,盘踞的触手守在左侧通道口不再往前一步。
似是有什么令它畏惧而不敢上前。
脚下速度放慢,柯巫看了一会儿,那只触手确实不再往前走了。
第六感如警铃响在耳侧,柯巫彻底停下脚步,有些警觉地往未知的通道看去。
为什么不追食物了?
她的手再次抚上兜里的激光枪,口袋里有一根松紧带,是用来卡住东西的,刚好把激光枪卡紧,柯巫在地上滚几圈也不会掉。
她深深呼吸,毅然决然地往深处走。
眼睛里的橙色光圈在隐隐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