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运行。
车窗外一片漆黑,车厢内则被灯光照得惨白。扶手在头顶晃悠着,延伸向下一节车厢、再下一节车厢。
轻轨上空空荡荡不见乘客,安以诚站在走道上,向前看不到尽头,向后同样是无限延伸的车厢。
“超级英雄?”
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回荡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放大无数倍冲撞着耳膜,听不出究竟是从何处传来。
安以诚忙乱地四处环顾,心脏咚咚跳动。
下一刻,他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在坠落,立交桥和高楼影子从视野中一闪而过。他试图扇动翅膀,却发现无法带动自己上升。
安以诚蓦地回头,一下子对上老于的脸。那人冷笑起来,抓住他的翅膀狠狠一扯。视野立时变成一片血红色。
“嘶——”安以诚一下子惊醒,张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
原来是梦……安以诚刚松了口气,接着却察觉到梦中的疼痛没有褪去,反而越发清晰起来——他的翅膀久违地抽了筋。
安以诚被噩梦扰得惊魂未定,有些艰难地坐起来,抬手去捋抽筋的半边翅膀。这正是昨天受伤的那一侧。
这双翅膀毕竟是最近才获得的,安以诚到底不太习惯这个新生的身体部位的疼痛,昨天的伤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努力了半天,确定自己真的捋不顺这根筋了,认命地走出卧室去找常靖颐。
“你真的只是睡了个午觉,没有偷偷从窗户溜出去飞个十公里吗?”常靖颐按揉着安以诚的翅膀,把拧转的筋络捋顺。
这个过程可谓十分之酸爽。安以诚绷紧了脊背:“我现在倒是、确实想去飞一圈。”
昨天他几乎是单方面挨了一顿揍,又因为这事做了场噩梦,再加上此时此刻的疼痛折磨,安以诚着实有些烦躁,想要去天空中晃悠一圈透口气。
“好了,这样应该就不疼了。”常靖颐拍拍安以诚的后背,“那我在超市门口等你?”
安以诚伸展了一下背部,没太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说好要去采购吗。”常靖颐站起身,“前面那条路上有家大超市,那里卖的东西很齐全而且不贵。你飞完了可一定要来啊,超级英雄的力量在采购的时候是必不可少的!”
“我没——”安以诚话刚出口就顿住了。
我没打算真的去飞,这只是一句情绪的宣泄。他原本打算这样说。但常靖颐闻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安以诚脑子里的这句话突然被另一个声音盖住了。
为什么不呢?既然想要这样做,那就去吧。
常靖颐还站在原处等他的下文:“怎么了?”
安以诚眨了眨眼,忽然低头笑了。他朝常靖颐摆摆手:“没事了。放心,我不会放你鸽子的。”
安以诚还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悠闲地飞过。被阳光烤热的空气托着他的双翼,暖风慢慢抚平了他的情绪。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昨晚轻轨事件的后续,于是放慢速度打开了新闻LIVE的网页。
根据报导,轻轨事件的犯人于某已经被警方逮捕,由于他具有超能力,警方也对他采取了特殊的强制措施。报导中还附了简要的事件经过,配图包括CH被掐着脖子按到车厢上的画面。
安以诚那时确实很害怕。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生命受到威胁,孤立无援,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想起来他还觉得有些惊讶,自己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够冷静下来寻找反击的机会。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另一方面,安以诚也知道,自己仍不算一个称职的超级英雄。昨天他可是差点就一败涂地了,而今后也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超级反派,他不可能每次都这样侥幸取胜。
不过安以诚发觉,自己并不感到十分担忧。毕竟有常靖颐这个三年经验的前超级英雄在,虽然安以诚嘴上说着他不靠谱,但江城毕竟被他保护着平安度过了三年,安以诚知道他事实上是很值得信赖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样想着,安以诚笑了一声。
对于生死攸关的大事也能有如此轻松的态度,他还真是被常靖颐传染了。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错,安以诚又兜了一圈,然后根据常靖颐刚发来的定位降落下去。
“怎么样,今天的江城一切正常吗?”常靖颐冲他打招呼。
“嗯。”安以诚笑着走过去,“大概那些坏蛋也知道,超级英雄今天放假。”
常靖颐对这座超市熟门熟路,先是很快地拿好了必需品,然后慢下脚步来跟在安以诚后面,开始“逛”超市。
“既然是假期,晚饭要不要做得丰盛一点?”常靖颐看着货架上的调料,“顺便当作给你的庆功宴。实习超级英雄首次打败超能力坏蛋,多么有纪念意义啊!”
于是他们又扫荡了一圈食材。常靖颐担心晚餐的准备时间不够,于是拿了一些肉类的半成品。
推着购物车拐了个弯又到酒水区。安以诚突发奇想拽住常靖颐:“要不要拿点酒?”
常靖颐挑了挑眉:“你竟然会喝酒吗?”
“不会。”安以诚直白道,“但是既然都要做大餐了,一般不是应该配点酒什么的?”
“虽然听起来很正常,但我个人认为这算是一种刻板印象。”常靖颐耸了耸肩,“不过既然你想,那就无所谓了。我看看……”
于是购物车里又多了一打果酒。这么逛了一圈,两人最终满载而归。
一回到公寓,常靖颐就钻进了厨房,安以诚则把今晚要用的食材以外的其他东西收拾到该去的位置。
江城到了五月份已经炎热起来了,那几罐酒在路上晒得热乎乎的。安以诚摸着铝罐,担心温度会影响内容物,于是拿出一罐来拉开拉环尝了一口。舌头接触到酒液的当时,安以诚就皱起了眉。
好怪,再喝一口。
温热的气泡在安以诚口腔中破裂。他吐了吐舌头,当机立断把剩下的罐子都送进了冰箱。
“超级英雄,这里需要你的帮助。”常靖颐在厨房里面喊他。
为了能尽早让菜上桌,常靖颐叫他帮忙打下手。安以诚洗了手去帮着切菜看锅,感觉颇有些新奇。
但后半段安以诚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他自觉回到客厅,免得妨碍常靖颐发挥。
那罐开封的酒被晾在桌上半天,安以诚碰了碰罐身,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温热了。于是他又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感好了一些。
前前后后一个小时的忙碌过后,这顿庆祝放假暨安以诚击退超级坏蛋的大餐终于上齐了菜。安以诚把果酒们从冰箱里请回桌边,两个人用碰杯开启了这顿晚餐。
常靖颐注意到安以诚那边多出的一罐开封的酒:“怎么,这是从你的冬眠储备里拿出来的吗?”
安以诚没有试图理解他的逻辑,解释了一下温度的问题。他拿起那个罐子晃了晃,发现自己先前坐在这里时不知不觉喝完了半罐。
常靖颐看他表情微妙,笑了一声:“真的有那么难喝吗?实在接受不了的话我可以帮你喝掉。以前我妈让我替她尝过煮过的鸡尾酒,这个总不会更差了吧?”
“确实不会。”安以诚忍俊不禁,“但是不用了。”
“嗯……”常靖颐侧着脑袋看他,“你是觉得这样会有点过于亲密吗?”
安以诚抬眼,对上常靖颐探究的眼神。他算是明白了,常靖颐一直明摆着在试探他的边界。
常靖颐说得坦荡,安以诚便也实话实说:“我没往那儿想。就是真的没那么难喝而已。”
常靖颐便高高兴兴地接着吃菜。
安以诚静了一会,没忍住又开口:“你追人的方式还挺独特的。虽然我也没什么经验,但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直白的。你简直就是在问我‘我该怎么追你呢’。”
“好像真是这样。”常靖颐似乎才发现这一点,“我可能只是习惯了?你看,咱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就必须建立信任关系,所以我习惯把我的想法第一时间告诉你。至于为什么……”
他歪着脑袋思考,然后笑起来:“大概是因为你这个人就太值得信任了。我觉得可以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你。”
安以诚听见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
常靖颐没有抓住这个话题不放,适时地说起在便利店值班时见到的趣事。他讲睡过头的李姐,在收银台放盆栽的同事小赵,买错东西的顾客跑回来又再次买错。安以诚听得津津有味。
“对了,之前你说过的那个三明治,我委婉地跟李姐传达过它不好吃的思想。李姐当时还拿着销售数据跟我据理力争,但是自己尝过之后,第二天就削减了进货量。”
常靖颐讲完把自己逗笑了,却没听到安以诚的回应,于是转头看过去。
安以诚支着下巴,乍看之下听得认真,眼神却明显有些游离。他的脸色倒是不算很红,但旁边的三个罐子看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常靖颐伸手过去拿起安以诚手边的罐子晃了晃,发现里面也所剩无几:“小朋友,你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啊?”
安以诚闻声转过眼来,忽然弯起嘴角,往前倾了倾:“你讲的故事那么有趣,多适合一边喝酒一边听啊。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了。”
安以诚的笑容中比平时多了一分恶劣。常靖颐顿时又联想到了狐狸。
“你知道自己现在喝醉了吗?”常靖颐拿着那个几乎空掉的罐子,在安以诚眼前晃了晃。
“大概感觉得到。”安以诚抬手拿过酒罐,把它从视野中挪开,“所以我说,你是故意的吗?”
“当然不是。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常靖颐耐心地对他说,“但是借着酒劲故意恶作剧也不太好哦,小狐狸。”
安以诚但笑不语。
客观来讲,安以诚的眼中此时更多是一种孩子气的顽劣,但常靖颐平白觉得他的眼神格外勾人。常靖颐下意识灌了一口酒,但凉丝丝的酒液流淌下去,又会在胃里烧灼起来。
安以诚这时候又出声了。
“你不是说……你要追我。”安以诚斜睨着常靖颐,勾着嘴角,“但你甚至都没对我正式表白过。”
他彻底喝醉了。常靖颐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听吗?”
安以诚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也不知道对着一个醉鬼表白有什么意义。常靖颐张了张口,不着边际的笑言已经到了嘴边,但跟安以诚对上视线时,他忽然忘了个精光。
“安以诚,”常靖颐最终只想起这几个字,“我喜欢你。”
“嗯……”安以诚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甚至还意犹未尽,“就这一句?你不会指望我这么轻易就能答应你吧?”
常靖颐忽然感到很不公平。安以诚现在不清醒,他不会真的去考虑常靖颐说出的话,常靖颐的表白对他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只是在捉弄人而已。
但常靖颐没办法躲开这个圈套。如果安以诚说想听,常靖颐就会忍不住吐露出自己的全部心思。
“我……”常靖颐放慢了语速,整理自己的思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也很善良的人……这两个词好像是小学生作文里最常用来形容人物的吧,但是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更高级的表达了。”
安以诚注视着他,眼神有些迷离,被酒气蒸出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常靖颐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我喜欢跟你说话,因为你总是会听;刚开始我以为你不愿意做超级英雄,但你学得很快,也很有责任感;你在面对敌人的时候非常帅气……”
常靖颐顿了一下,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感觉自己说出的一整段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但安以诚看着他,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那双眼中仍闪烁着愉悦的、狡黠的小光点。
常靖颐不由自主地靠近,望进安以诚的眼睛:“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安以诚回视着他,眼睫微微颤着,常靖颐很难分清他这回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彻底听不清了。
但常靖颐忍不住想要离安以诚更近,或许是想看得更清楚,看清安以诚瞳仁中映出的人影,看清那双眼深处隐藏的情绪——
安以诚用食指抵住了他的下巴,阻止他继续往前凑:“嘘——我还没答应你呢。”
安以诚的脑袋歪在桌上,微眯的眼中含着笑意。他很缓很缓地眨眼,直到被困意彻底合上了眼皮,徒留常靖颐一个人心跳如擂鼓。
常靖颐有些颓败地也趴到桌上,看着安以诚安安稳稳睡觉的样子,伸出手去拨了拨他的头发。
安以诚轻轻呼吸着,微张的嘴唇近在咫尺,毫不设防。常靖颐捻着安以诚的发梢,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最终常靖颐起身,轻轻吻了吻安以诚的面颊,转去收拾桌上的狼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