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飘过几场冬雪,这靖宣年号的最后光景,便只剩下不足一月。
季夏起了个大早,自御膳房中领来不少谷物。
姜思菀卸下繁琐头饰,轻装上阵,袖口以襻膊束住,没了平日里层层叠叠的衣冠遮掩,倒显现出她本就纤细的身形。
锦奕今日没有课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姜思菀后头,见她直直走进小厨房,疑惑问:“母后要做什么?”
“今儿是腊月初八。”姜思菀回头对他笑,“按照习俗,要煮腊八粥。”
“御膳房中不会准备吗?”锦奕问。
“自然要备,只是母后想要自己做。”她伸出手,抓了一把篦中放着的红豆,“锦奕想不想尝尝母后的手艺?”
“想!”锦奕脆生生回。
姜思菀捏捏他的脸,“那锦奕先去外头自己玩,等粥做好了,母后叫你。”
她穿越前是个孤儿,少时待在孤儿院时,每到腊八,院长奶奶总会领着他们一起做粥。冬日里的一碗腊八粥,不算名贵,却是能暖进人心里。
如今换了个时代,与先前不同,她有了骨肉血亲,好友亲朋,少时那碗亲手所做的腊八粥,她也想他们也尝尝。
锦奕喜滋滋地点点头,转身便往门外冲,还未走出几步,便直直撞进一人怀中。
“奴才该死。”苏岐朝他跪下。
锦奕‘嘶’过一声,捂着撞疼的前额,刚想问罪,看清来人之后,便瞬间成了哑火。
“夫、呃……”
他有些踌躇,一时不知要称他什么。
这人的身份,以一道屏风划出沟壑。屏风之内,他是夫子,屏风之外,他是奴才。
平日苏岐不言不语,白日也不常见到,锦奕只在夜中称他夫子,但像今日这般直直撞在一起,还是头一次。
“起、起来吧。”锦奕别别扭扭,索性不去称呼,直接越过他,跑出了门。
苏岐头朝他离去的方向偏了偏,沉默地站起身。
“哎,来了啊,快过来,就等你拿木桶来呢。”季夏方才忙着泡豆子,未注意门口的动静,回头见苏岐来了,便连忙朝他招呼。
灶台后站着两个人,季夏在里面,姜思菀在外头,若想交给季夏,免不了要靠近另一个人。
苏岐持着木桶,走过几步,朝内递去。
季夏伸手够了够,实在碰不着,便道:“再近些。”
这殿中就她和苏岐两人伺候,她去拿了谷物,便顾不上去领木桶,只好拜托他去。
苏岐再次挪步,稍稍前行。
这样一来,他同姜思菀便靠得更近。
日光斜射,他的影子打在那人身上,竟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起来。
属于那人身上的青竹香气飘散而来,苏岐容色未改,垂眉闭气。
季夏去接,却只摸到一点桶壁,又重复道:“再往前些。”
这次苏岐没有动,他薄唇轻抿,刚想开口,却见面前伸开一双光裸的手臂,自他手中接过木桶后,转身又给了季夏。
那手臂莹白如玉,皮肤如水般细腻,那是二十几年富贵生活将养出来的,和这污杂的疱屋截然不同,也格格不入。
宫中贵人沐浴时,常有阉人在旁侍奉。她们不把阉人当做男人,自然也没有避嫌一说。
苏岐后退一步,淡淡移开视线。
“你自己出来接就是了,非要他递什么?”姜思菀嗔了季夏一句,却是语气轻松,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
相处得久了,季夏知晓姜思菀的脾气,当下便朝她笑笑,亲昵道:“是奴婢犯懒,想省些步子。”
她稍稍使力,掌心中躺着的板栗硬壳便被轻易破开,露出里头一枚圆滚滚的果核。又一反手,果核掉入木桶,激起一片涟漪的水波。
她兴致勃勃,“娘娘,做完了粥,咱们再做些腊八蒜如何?”
姜思菀一颗颗挑着花生,将一些或干或坏的剔除出去,闻言动作未停,随意问道:“怎么?”
“粥虽是好吃,放的时日却短了些,若咱们今日泡上腊八蒜,等除夕的时候,就能开坛吃了。”
“好啊。”姜思菀点头,“那多备些,等你们除夕休沐,还能带一坛回家吃。”
“那敢情好。”季夏心下满足,圆溜溜的一双眼都笑成了两道弯弯月牙,“若我爹娘知晓是娘娘亲自酿的,必定要当做传家宝供起来呢。”
姜思菀被她一逗,也跟着笑起来,“就你嘴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尽是些家常中的闲话,这副样子不似主仆,倒像是对无话不谈的姐妹。
苏岐静静听着,心中泛起点点讶异。
“你家在京城,回去倒也方便。”姜思菀继续道。
季夏点头,“奴婢少时家穷,爹娘险些把宅子给卖了,还是奴婢自告奋勇进宫,这才熬了下来。要不然,奴婢想出宫休沐,还得先买一间屋子落脚。”
说罢,她又转头,问道:“苏公公呢?可有置办宅子?”
苏岐神游天外,见许久无人接话,略略抬眼,瞧见那二人齐齐望来,这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
他答:“不曾。”
“公公进宫也有不少年头,手中该是有不少银钱,怎么不给自己置办一套?”
这话问完,如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应。
姜思菀瞥他一眼,笑道:“没有宅子不是正好?就待在慈宁宫中,正好你们休沐时我还愁没人伺候,寂寞的很。”
季夏一听这话,双眼瞪得溜圆,“娘娘这是在点奴婢呢?”
“我可没有。”姜思菀勾着唇。
这一打岔,季夏便将方才的话题抛之脑后,转而接道:“娘娘放心吧,我不过是回去瞧一眼爹娘,第二日便回,不光是娘娘寂寞,奴婢也放心不下娘娘呢。”
“真的?”
季夏重重点头,“真的!”
“可不许骗我。”
“奴婢何时骗过娘娘?”
“这个嘛……可说不准。”
“好哇,娘娘这话说出来,可是冤枉死奴婢了。”
“嗳,我开玩笑的,你可莫要当真了。”
……
“苏兄!苏兄!”
门外之人声音嘹亮,将门拍得哐哐直响。
房中一人持着书卷,正仔细研读,似是并未听见门外动静,动也未动。
“苏兄!哎呀苏兄,你就莫学了,今儿可是个好日子!”
门外声音不停,实在聒噪得很,那人从书卷中抬起头,朝外喊:“吵什么吵?快滚快滚,今儿小爷没空。”
“什么没空?你就是又在看那些劳什子书,我告诉你,今儿可是腊月初八,普光寺一年一度的庙会就选在今日。快快,你莫再来看,咱们一起去玩玩,那庙会上可是有不少小娘子!”
那人闻言嗤笑,走过去将门打开,“有小娘子,你还带上我?就不怕我把你的风头抢个精光?”
门外之人一噎,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声音矮上几分,“你若在,那必是人群中的焦点,我虽会被抢了风头,但百八十个小娘子看过来,总得有一两个能看上我的。你若不在,那我必然要被淹在人堆里,扒都扒不出来。”
门外之人说罢,一把拉过他,“哎呀别磨蹭了,你那圣贤书又不差这一日,就当放松放松,走吧!”
他被猛地一拉,险些栽了跟头,连忙扶正帷帽,不情不愿地跨出门。
穿过青石铺就的长街,前方人声鼎沸,香车宝马,处处都是烟波缭绕的烟火气。
他一出现,便有几人认了出来,“嗳,苏学子来了!”
这话一出,几个手持鲜花的少女,便跃跃欲试的朝这看来。
他身旁那人清清嗓子,折扇一展,也不怕这是寒冬腊月,满脸风骚地扇了扇。
“真是苏学子!”
“快掷!快掷!”
几名女子推推搡搡,一同举臂,沾着露水的鲜花越过人群,朝他砸来。
……
苏岐胸口一疼。
他猛地回神,正见室中云蒸雾集,一颗浑圆的花生从他胸口落下,掉入层叠的袖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苏岐闻声抬头,透过缥缈的白雾,望见姜思菀含笑的一双眼。
她腰间云缎被一根玉带束住,显出朦胧的腰身,身前的那口锅中已下好各类谷物,正冒着滚滚雾气。
季夏自灶前掌火,炉灶挡在她前头,彻底遮住身形。
“你倒是悠闲。”姜思菀朝他勾手,“过来,你来加水。”
苏岐撇下思绪,顺从走上前。
熬煮粥食,需得一点一拨。
他拿着木瓢,往锅中铺过一层水,那双洁白的藕臂便翻转着细腕,将食材搅动一圈。
她未着金饰,浓密的黑发只用一条金丝粗粗束着,因着劳作的缘故,几缕发丝垂在颊前,随着她的动作轻晃。
苏岐的眼睫不知为何,也随着她晃动,一颤一颤,如振翅的蝶。
这一劳作,转眼便过了正午。
锦奕玩得尽兴,自外头回来时,双手背在后头,神神秘秘地要姜思菀猜他拿的什么。
姜思菀一边端着腊八粥,一边猜:“是小兔子?”
锦奕这几日学会了草编,如今兴趣正浓,寝殿中堆满了他编的草兔子。
锦奕摇头,“不是哦。”
他眼睛亮晶晶的,猛地将手伸到她面前,“是花!孩儿见它和母后一样好看,就想摘来送给母后。”
那是一支开得正好的红山茶。
姜思菀心在一瞬间软化,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上前‘吧唧’一口,“谢谢锦奕,我很开心。”
锦奕被她突袭一下,下意识后退半步,从耳朵开始,连同整张脸一同红了透顶。
姜思菀接过那朵山茶,抬手簪进发间,而后揉揉他的脑袋,“快去净手,过来吃粥。”
“哦……哦!”他捧着小脸,飞速跑了出去。
等他再回到桌前,上头已经摆好四碗飘着热气的腊八粥。
姜思菀拿出一只瓷勺递给苏岐,见他眉目低垂,料想他会拒绝,索性直接塞进他手中。
指尖相触微有摩挲,似是一片雀羽轻扫。
到这份上,若再拒绝,便是不识趣。
苏岐握住那只瓷勺,弯腰落座。
这一犹豫的功夫,桌上的另外三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
除去一些这时代常用的米豆,姜思菀按照现代习惯,还往里加了不少红枣、板栗、莲子等物。
几种食材熬煮在锅中,为寡淡的谷物添着上自然的清甜,醇厚浓香。
苏岐舀过一勺,送入口中。
粥的温度正好,入口即溶,滚水熬煮过后,将谷物与坚果结合得恰到好处,又带着回味的甘香,咽下之后,暖流穿过肺腑,渐渐汇成舒适的暖意,激起一阵许久未见的熨帖。
这熨帖散了又生,似是在他心中凿出一股溪流,源源不断,竟是不知不觉,持续到了圆月悬空。
苏岐教习完今日的功课,踏着漫天星辉,缓缓朝监栏院去。
夜风袭来,袖袍翻飞,苏岐压过青袍下摆,正要卷起衣袖,忽而觉出袖间有物囫囵滚过,他伸手一摸,竟捡出一颗圆滚的花生。
……是白日里,姜思菀用来扔他的那颗。
花生就是普通的花生,如那朵乌发间摇曳的红山茶一般艳红的纸衣之中,裹着里头澄黄的种子,却叫苏岐猝不及防,想起那双含笑的眼。
他在原地伫立良久,不知是否是夜灯太暗,晃了他的眉目,他竟恍然间瞧见那双眼眨了一眨,忽而朝他弯了弯。
苏岐浑身一凛,掌心合拢,猛地攥紧,再不敢去看那枚花生。
他深呼一口气,猛地扎进如墨般的夜色中。
*
监栏院中燃着孤灯,他那间值房中,渐渐传出着模糊的交谈声。
苏岐原想直接推门,闻见房中交谈带了“苏岐”两个字,又硬生生止住,沉默地停在门前。
“你说这苏岐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这刚从慎刑司出来,又得了太后青眼?”
“这谁知晓,他长了那副狐媚样,肚子里还有墨水,和咱们可不一样。”
声音熟悉,是与他同一值房的那两个小太监。
里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没根的男人,原先他能在景仁宫做大太监,如今去了慈宁宫竟又成了大太监,我就不信,他凭着一张脸就能做到。”
话音刚落,另一人又‘哼’了一声,房中两道身影贴近,“说不准是没切干净。”
“什么干净不干……”房中静默一瞬,一道声音提起,“你说什么?!”
“嘘,你小点声!”
说罢,声音一顿,又压低了音量道:“我猜的!不过前几日慈宁宫里的季夏姑姑还来问过,问我知不知晓……他是不是真的太监。”
“监栏院中可是每年验身,哪里有作假的……”这声音下意识便答,说到一半确实突然一顿,“难不成是太后……?”
另一人叹了口气,“那些主子们的心思,咱们怎么能知晓。反正在这深宫里头,也没几个把我们这些阉人当做人看。”
这话一出,便是满室的沉默。
他们这些奴才,人人都努力披着一张还算体面的衣冠,若想窥视衣冠之下的残破之躯,大抵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太后娘娘这般问,到底是将苏岐当作一个人,还是毫无体面的畜生?
苏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那枚掌心的果核被他狠狠攥住,力道凶狠,几乎要生生捏碎。
一阵沉默之后,其中一个声音又嬉笑道:“我看呐,下回咱们就趁他睡着,扒了他裤子验一验,看看是不是和咱们不同,到时我也能给季夏姑姑回个话。”
“哎你说,这要是没切干净,或是只剩下一半,还能不能用?”
“这谁知晓?你得去问苏岐。”
“或许问问太后娘娘也行?说不定她就……”
话还未说完,房门一声巨响,被人自外猛地推开。
两个说话的小太监被巨响所惊,下意识回过头,正见外头浓黑的夜色中,一道身影冷冷立着。
他面色惨白,眼瞳浓黑一片,长风卷在他身后,发出怒吼一般的呜咽声。
【温馨提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关于女主查他是不是真太监的事,忘了的可以查看第七章~
下章入v,明天更新时间挪到0点~~届时会有红包雨掉落!记得来呀~
推推的我的预收:
《堕佛》
蜉蝣,朝生而暮死,原是世间最不可能修道之物
然百年前,一只将死的蜉蝣得一高僧无意点化,开智成妖,得名池游
池游自知法力低微,开智之后便躲在湖底兢兢业业修炼,百年来从不懈怠
直到她终于修成人形,刚从湖面露出一个头,就见周遭地覆天翻、一乱涂地
一位高僧捉拿为祸人间的蛇妖,两人缠斗至此,圣僧法印一拍,蛇妖噶了,池游……也噶了
再睁眼时,池游发现自己变成了挂在圣僧颈上的一颗佛珠
圣僧告诉她,是他枉杀无辜,要渡她往生
池游:行叭,百年前受他点化存续至今,如今又被他超度,倒也不亏
然而要渡化妖,并不容易
于是清心寡欲的圣僧开启了自己先前从未想过的道路
他每天一醒来,就是一个女子的碎碎念:
“大师,我好饿,呜呜呜我好想吃烤肉。”
大师穿着僧袍,手拿钵盂,以代人捉妖,换烤肉一顿。
“大师,好无聊,有没有话本看看?”
风光霁月的大师走进书肆,佛经不要,专挑爱情话本
世人都赞圣僧慈悲,为超度一妖,做尽万般难事
可当那蜉蝣妖真的消失,圣僧脱下僧袍,放下衣钵,固执地寻遍世间,要找一个长久之法
有人问他:你要的,到底是什么长久?
圣僧答:蜉蝣
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朝生暮死盼情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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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