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就此停滞。
姜思菀说完,便下意识屏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的双眸被长睫覆盖,呼吸平缓绵长,瞧不出各中情绪。
半晌,他往后一撤,忽而抬眼。
姜思菀猝然对上他浓黑眼瞳,稍稍一怔。
苏岐抬臂,手掌越过沸腾汤锅,拿起她桌前放着的那坛酒。
那是她迁宫时,尚食局送来的娘酒,季夏饭前便温上了,方才她吃的酣畅,便忍不住尝了一些。
苏岐径自开塞,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姜思菀沉默地看着他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朝姜思菀举杯。
这是什么意思?
姜思菀眼皮跳了跳,亦是稍稍后退,刚想开口,便听见身前之人声音又起。
“我选你。”
他说罢,饮下一口酒。
姜思苑悬起的心瞬间落下,缓缓笑开。
……
等季夏安顿好锦奕,在此回到殿中时,桌上的炉火已灭,只剩残羹。
她走上前,拿过一旁的大氅给姜思菀披好,“娘娘,苏岐走了?”
姜思菀酒意上头,有些发晕,只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道:“襄王今日差人来信,王善大病,自请离宫。你明日便传旨,慈宁宫大太监由苏岐接手,让他来殿中伺候。”
季夏正要收拾碗筷,闻言惊道:“他竟这么快应下了?”
姜思菀点头,懒声道:“他被推到这个位置,左右都是龙潭虎穴,若选了我这个龙潭,有我庇护,我没事,他就可以没事。可若选了李湛那虎穴,不论我今后如何,但凡行差一步,便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是个聪明人,知晓该如何选择。”
“可是娘娘,”季夏有些犹豫,“咱们就这么信他了吗?”
“当然不。”姜思菀起身,缓缓踱步,“最近几日,你稍稍向他透露些我平日里的喜好,像是我向来喜爱珍珠,不爱翡翠之类的小事,再仔细瞧瞧襄王送来的那些玩意儿,可发生什么变化。”
“若珍珠剧增,不见翡翠,便立马向我禀报。”
季夏双目一亮,欢欢喜喜地应下:“奴婢知晓了!”
*
苏岐既已无事,那先前约定好的每日课程,也理所应当地恢复了过来。
更何况,他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出入正殿,不必时刻躲着王善和那群宫人,亦没了先前那般高的风险。
这其中,唯一一个不开心的人,就只有当今陛下,李锦奕。
漏尽更阑,灯油燃半。
他端坐于桌案,手拿玉笔,正苦着脸,一笔一画地誊写苏岐刚刚读过的句子。
“平心,静气。”姜思菀手持戒尺,往他面前的纸上敲了敲,“这里,子孙蕃庶,蕃写错了。”
这已经是今夜第六次被她指出错误,锦奕将唇往上一噘,“到底是孩儿学,还是母后学?”
姜思菀瞧他一眼,见他嘴噘地都能挂上一个葫芦,当即好笑道:“怎么,嫌母后烦了?”
锦奕一张脸拉成小苦瓜,可怜巴巴地望她。
姜思菀立刻投降,“好好好,我走就是了,锦奕今晚这么辛苦,想吃点什么?”
反正今日苏岐所读的语句她也已经记下,再听也是重复,不若就先出去,这二人也自在些。
“孩儿不想吃。”锦奕见攻势有效,再接再厉,委委屈屈地朝她撒娇:“母后~孩儿累了,明日再学好不好?”
才过了几日逍遥日子,如今再让他学这些晦涩难懂的古书典籍,他哪里学得进去。
姜思菀微笑拒绝:“不行哦。”
“我去备些夜宵,你好好跟你夫子学,集中精神,莫要再错了。”
她说罢,便绕出屏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奕望着那背影,瞬间泄气,嘴噘得更高。
苏岐的视线同他落在一处,等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收回目光,淡声道:“陛下,继续罢。”
锦奕心中压着烦躁,闻言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如今姜思菀不在,他没人压制,又露出小孩子的那股无法无天的劲头来。他往后一仰,索性舍了笔,对苏岐道:“你来替朕写。”
苏岐平静道:“奴才字迹与陛下不同。”
“那你一会儿就跟母后说,我已经写好了。”
“陛下,言不可妄,行不可隳。”
锦奕皱紧了眉,“你说话怎么跟朝堂上那些老顽固文官似的,文绉绉的,迂腐得紧。”
苏岐未语。
锦奕懒得同他废话,他打了个哈欠,懒声道:“就这么说定了,朕就先睡一会儿。等会母后来了,你记得提前叫醒朕,就说今日的课程已经学完,到时你自己回去便是。”
说罢,他便要往桌案上趴。
却不料刚一低头,就见自己面前挡了一支玉笔。
苏岐将笔递到他跟前,面色不变,依旧道:“还请陛下继续。”
“你这奴才!”锦奕瞬间恼怒。
他紧皱着一张小脸,拂开那支笔,怒道:“再不滚开,小心朕砍了你的脑袋!”
这是他从小对付奴才们惯用的伎俩,有什么奴才不听话,只要说出这一句,他们就会乖乖跪地求饶,几乎是屡试不爽。
他高昂着头,等着面前这不识时务的奴才和往常那些宫人一样魂惊胆落,却见这人只不过缓缓收回笔,对上他的目光之后,淡声答了句‘好’。
“什、什么?”锦奕愣住。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岐继续道:“奴婢犯错,陛下自有权生杀。只是陛下,奴才何错?”
锦奕‘哼’了一声,得意道:“你不遵圣旨,乃大不敬!”
“奴才尊太后懿旨,需尽心教授陛下。”
“那、那……”锦奕卡壳,一时半刻又寻不到苏岐错处,支吾片刻,直接抛了脸面耍赖,“朕是天子!就算无错,朕也能砍你脑袋!”
房中安静片刻。
“陛下。”苏岐开口。
这声音不大,甚至十分平静,半点苛责的情绪也无。
可就是因为太过坦荡,听在锦奕耳中,却叫他升起些莫名的羞艴。
“古之人,不患无及,必谨严其刑罚也。陛下觉得,今日行事,可当得起君之一字?”
“我、朕……”锦奕双唇张张合合,半点都说不出反驳的话。
“君之所以不能明于事,而在乎无是非。奴才今日坐在这里,便是要教陛下明是非,知良莠。”
锦奕泄了气,自苏岐目光下,不情不愿地抓起笔,小声嘟囔,“朕知晓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烦人。”
他在宫中说不过母后,在朝堂说不过那些老顽固,这下连母后的宫人也说不过,真是好生憋屈。
皇叔还说天底下人人都想做皇帝,可他如今被困在方寸,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只觉这皇帝无趣的紧,还不如做个皇子自由自在。
他一边想,一边咬着笔杆子。望了窗外一眼后,又露出那副苦瓜脸,认命接着誊写。
苏岐眸光柔和几分,拿起书卷,低声诵读:“秦仲三年,周厉王无道,西戎叛……”
这声温和轻缓,如珠落玉盘,声声入耳,似流水轻抚。
“秦仲三年,周厉王无道,西戎叛……”
这声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思绪飘飞,只是下意识在重复语句。
苏岐叹一口气,又将书卷重新放下,温声问:“陛下有心事?”
锦奕‘唔’了一声,自书页间抬起头,“你怎么知晓?”
苏岐不置可否,只顿了顿,而后道:“若不嫌弃,陛下可与奴才说上一说。”
小孩子不善隐藏,情绪都太过明显。
怕是他方才那顿胡搅蛮缠,亦是心情不佳所致。
锦奕捏起一页纸,烦躁地将它们揉作一团搅了搅,又一点点展开。
等展平了,又揉作一团,再展开,如此重复几次之后,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苏岐静静等着他开口。
“……朕的伴读,薛文泉,不知为何突然离宫了。太傅连问都不问,就给朕换了新的伴读。”锦奕越说越泄气,整个人沮丧下来,“朕找了太傅,找了皇叔,他们都说伴读都是一样的,朕不喜欢现在的伴读,只不过是不适应,等过一阵,朕和他,就会和薛文泉一样要好。”
“可是朕觉得不对,薛文泉是朕的朋友,他不一样。”
就算拥有再尊贵的身份,如今的盛国陛下,也依旧是个会为刚萌发出友谊而苦恼的孩童。
苏岐轻轻“嗯”了一声,拢住衣袖,“陛下说得对。”
“……啊?”还以为他会说和太傅一样话的锦奕再一次预判失败。
“薛学子为何离宫,陛下可有亲自问过他?”
锦奕摇头,“未曾。”
“既是朋友,陛下何须问询太傅,直接问薛学子便好。”
“……可是他已经离宫了。”
苏岐转眼看他,“不可以请他入宫吗?”
锦奕一怔。
“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苏岐点头,“自然可以,既心中有惑,不若问个清楚。”
“可是太傅和皇叔说,薛文泉待朕只不过是君臣,朕身为天子,不可以有朋友。”
他也怕召薛文泉进宫,会亲耳听见他从未拿他当过朋友。
“他们错了。婴其呜矣,求其友声,是人,就可以有朋友。”
这话实为大不敬。
一个奴才,竟妄论当朝亲王有错。
而锦奕却顾不得追究这个,他双唇微张,愣愣问道:“皇叔和太傅,也会错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苏岐声音轻缓,却似带着千钧重量,重重砸在锦奕心头,“等陛下再长大些,就能看清他们错在何处。”
锦奕听着这话,渐渐出神。
“母后说得没错。”他小声嘟哝,又带着些遮遮掩掩的扭捏,“你的确,当得起一声夫子。”
苏岐神色一滞。
过了许久,他望着埋头书写信件的那颗小脑袋,缓缓勾起唇。
……
露重更深,锦奕了却一桩心事,再撑不住,困倒在案。
苏岐注视他片刻,并未出声,只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之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窗外月光皎白,如碎银洒地,他提起门前提灯,刚想抬步,忽而听见身侧一道声音传来。
“苏岐。”
苏岐闻声看去。
灯火漶散,姜思菀身披大氅立在窗前,暖光笼罩在她身上,似是只飘摇入世的山魅。
她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
寒风拂面,万籁俱寂,她又开口,轻轻道:“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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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