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阳不大,风烈。
她到院子里扫雪,正好遇上驿站送信的差使。差使确认她的姓名,给了她一封加急的信件。
她还没收过加急的信,见封是火蓉寄来的,摸着似乎还挺厚。
她回屋关门拆信,有好几张,粗略阅过一遍后心下骤变凝重,赶紧从头读过。
这信是火蓉私下寄过来的,只用了两天,没有别人知道。而火蓉偷偷寄这封信是为了告诉她,这几个月里柔竹和徐礼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崩裂的地步。
金絮知道,自从去年凝荷和火蓉走后,她们俩帮着柔竹在太南开了一间馄饨铺子,原本是打算先去大占县安葬水夭的骨灰,但是馄饨铺子刚起步时柔竹和徐礼两人忙不过来,她们便先留下帮着柔竹照顾生意,等聘了帮手、生意稳定下来后再走。
结果,生意是稳定了,柔竹和徐礼之间却不知为何爆发了矛盾,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冷战了近两个月,期间一句话没说过,徐礼更是家都不常回。让火蓉和凝荷两人左右为难。
少了徐礼,她俩越发走不开,柔竹一人当家更是不行,火蓉便想从中调和,缓解两人矛盾。年底时,火蓉无意发现徐礼身边多了个女人,那女人长相平常,只是看起来稍显富贵。火蓉疑心,便跟踪了徐礼,随即撞破了徐礼和这女人的私会。原来这对狗男女背着柔竹许定了终身!
火蓉气愤难当,把这对狗男女的事情告诉了柔竹和凝荷,柔竹居然没说什么,反倒是凝荷冲到那女人的家里大骂,把所有人的脸皮撕破,女子的家人都惊动了。这时才知道这女人居然是郡太守的孙女,年后才及笈。徐礼他居然想攀高枝!那女人此前根本没发现徐礼是有主的!
徐礼见势不对,反咬一口,说他和柔竹早分了,指责是柔竹纠缠不休。结果,郡守一家为了照顾女儿脸面,压下此事,还在私底下偷偷给了柔竹一笔钱,希望这事就这样翻过去,柔竹没收银子但和徐礼彻底闹掰。然而徐礼跟那女人竟然没分!且徐礼就要上京做官了!那柳大人居然愿意接受徐礼做上门女婿!
柔竹什么话都没说,哭了一回后照常开门做生意。火蓉简直快被气死了,信里言辞激烈地跟她控诉:
“徐礼根本没有和柔竹分了,他两头瞒着!他是想万一郡守一家不接纳他,他还能回过头去哄柔竹,让柔竹还养着他!这人简直无耻之尤!”
金絮看完了信,回想起在太南那晚听见的徐礼和柔竹的吵架,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恶劣,矛盾想必早在更久之前就累积起来了。
她写了回信,安抚火蓉情绪,询问柔竹目前情况。她猜测徐礼是为了做官才傍上太守孙女,只是不明白太守为何还会同意让自己孙女跟着徐礼。
她将信也加急寄去,估算太南来的车队应当是从华德门入京,她守在华德门前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徐礼。
偷听到车夫上前交纳路引时上报的名号,路引上写着的是太南郡守府,守门侍卫便放行。金絮看不见车里的人,于是偷偷尾随。
车停驿馆前,金絮看见了徐礼,和他带着的一名仆从外,再无旁人或长辈。
他们进入驿馆后,金絮等了一会儿才跟进去,正好看见徐礼走入了哪间房中。
金絮直接过去敲门。
徐礼打开门的一瞬间,金絮照他脸甩了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不断地往她脑子里撞。
徐礼被打得脸歪过去,转头一看见是她,先是愣住了,然后怒气炸开,“你干什么!”
他脸上赫然一道红手印,金絮笑了笑,道:“牙口这么不好?非要吃软饭?”
徐礼神情骤变,她紧道:“你对柳小姐做了什么?又置柔竹于何地?”
不等他开口,金絮又说:“我和柔竹养了你几年,你就是这么回报的?你不怕你娘泉下有知?”
他脸色慢慢变得通红,整张脸变成一个颜色,一把抓住她扯进房中,将她用力往里一甩,关上了门。
金絮手臂被扯得生疼,还是问:“那柳姑娘知不知道你是在利用她?”
徐礼冷漠地看着她,“我和嫣儿是真心相爱。”
“真心?你的真心就是让她跟你一个一无所有还喜欢吃软饭的男人在一起?”
“她没有!”徐礼吼道:“是柳大人把她托付给我的!”
金絮嗤笑,“然后呢?等你的嫣儿无法再帮到你,你是不是又会抛弃她,像抛弃柔竹那样?你一辈子就只能依靠女人?”
“小的时候靠你娘,长大了靠我和柔竹,现在又依靠个年纪比你小那么多的,你可真有能耐。”
徐礼被激怒,扬起手打她,边打边喊:“闭嘴!”
金絮被打倒在地,后背撞在榻边,嘲笑道:“你真的很能耐,还会打女人。”
“那你要我怎么办?!”徐礼压抑着怒火朝她吼:“我出身寒门,无人支持我,我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还有个做鸨母的娘!”
金絮全不顾他的激愤,冷道:“之前你有啊,安分王的支持还不够吗?”
徐礼眦裂的神情一愣,气势霎收。
“可你把握住这个机会了吗?你又是怎么回报安分王对你的提拔?知遇之恩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他变得震惊。金絮可笑地看着他。
震惊之后,徐礼眼神闪烁起来,仍不可思议,“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郡府做个属官的时候不是总和身边的同僚炫耀吗?你总说你身后有个大靠山吧?”金絮咄咄道:“你有个同僚在你下狱后找上门,他还以为是我在喂软饭给你吃!”
徐礼怔神着哑口无言。
她步步紧逼,“安分王为你捐官,不惜挡了别人的路,你是不是还沾沾自喜?在郡府里还总喜欢把这事挂在嘴上?你有什么可耀武扬威的!”
“你做不到大官,你凭你自己甚至无法在官场立足。”她站起来,“柔竹已经放弃你了,你和这小姑娘要怎样我也不管,往后别再出现在我和柔竹面前。”
她说完,掀门出去,再不看徐娘的儿子。
柳大人没让孙女跟徐礼断干净,还愿意安排徐礼入京做官,可能两人已经煮成熟饭了。柳大人或许是想培养徐礼,将他培养成配得上自己女儿的人才。她推测,柳大人这会应当在想着该怎么从太南调回京城做九卿。
离开驿馆,金絮径直回家。坐在房中,想到柔竹,想到柔竹初五时给她寄的那封回信,信里只字未提徐礼,一时心情难以平复。
这也要怪她,最初就不应该让柔竹和徐礼两人住在太南,孤男寡女,本就容易产生让双方都会错意的感情。
这时想起了上次买的绿鸦膏,放着还没处理。她翻找出来,布裹着的草片无丝毫变化,烟斗上那个凹痕还在。
不知会是什么味道。
她有点好奇,捻起一片草叶观察,指腹沾上了一点粉末,干干的没有气味。
她拨拢几片填装烟斗,点燃,对着烟嘴尝试吸了一点。细细的烟气流入齿间时突然想起卖她绿鸦膏那个大爷满嘴的烂牙肉,那画面还未仔细现出,唇舌漫开缕缕甘甜,打断了她的思绪。
很是奇异的甜味,比瓜果还清新,她没忍住咽下去,那股甘甜又从鼻腔呼出。
她不由自主去想甘甜之后会是什么味道,心口就传来一阵悸动,全身的骨头都被这阵悸动按揉抚慰得变软了,脑海里闪过一片白光,白光里好像有什么画面,看不清楚,她只感到了欢愉。
她轻轻笑出了声,浑身没有力气,轻飘飘的,她趴到桌案上,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她在顾府马场的草坪上躺着,微风哄她安睡,晴朗的天空白云是她的被子,身下草地柔软清香,这是一种最舒适的感觉。
沉浸在这种感受中,金絮睡了过去。
醒来时意识仿佛在水中昏昏沉沉,从头顶到脚尖都还残留着一点愉悦,手指都不想动。她还想继续睡,那点欢欣却慢慢流逝,令她不得不睁开眼,摸索着不知烟斗在哪。
她彻底睁开眼,发觉自己是躺着的,意识渐渐清醒,理智占据了主导,想起来睡之前她是趴着的。
金絮坐起身,她睡在卧房的床榻上,身边已经不见绿鸦膏,她咽了咽嗓子,木楞楞看着,心底某处好像空了。
她下榻,本能感觉屋里多了个人,打开门,果然见堂屋炕上坐着个人。定睛一瞧,是林童忆。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林童忆看见她,起身牵她坐下,“还好吗?饿不饿,我从酒楼备了饭食,你吃一些。”
林童忆拿来饭盒,一碟菜一碟菜端出来。闻到香气,她顿时感觉饿极,抓筷吃起来,一边吃还没忘问他:“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大门没有关。”
忆及自己回来时有没有关门,她脑中一片茫然。
“我进来看见你趴桌睡着,就把你抱去了房中。睡得还好吗?怎么在桌上就睡着了?”
她眨眨眼,“呃、呃......”
她咽下一口饭,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我睡了多久啊?”
“不清楚,我来时你已经睡着了。”林童忆眉目担忧地看着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好像睡前大概是傍晚,现在差不多刚过正午。
察觉到林童忆一直注视着她,金絮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看见了绿鸦膏。”林童忆突然平静道。
金絮筷尖一顿,嘴里的饭菜顿时索然无味,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一般,她心虚地垂着头,但转念一想,她和林童忆又不是什么很熟的关系,她即便是抽绿鸦膏抽死了林童忆也没立场说什么。于是她慢慢点了头,“嗯。”
他道:“我帮你收起来了,不要碰那些东西。”
金絮又愣住,饭菜的味道变得难以言喻,在她喉咙里顺溜滑下,她仍是拖长了慢慢道:“嗯——”
金絮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那感觉,还真挺不错的。”
“我知道。”他意味不明地扯嘴角,“讨人喜欢又让人戒不掉,绿鸦膏当然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禁了。”
林童忆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沉静,甚至有些沉重,她听出不对,不解地问:“怎么了?”
林童忆却忽地笑了,“我父亲当年就是抽绿鸦膏抽得耗尽家财,母亲忍无可忍,丢下这个家离开了。”
他认真地瞧着她,像是想在她身上抓住什么,“你不要碰这些东西。”
他之前说林布被整垮时也是这副模样,金絮仔细看他表情中的一眉一眼,乖顺道:“嗯,我不碰了。”
得到她的保证,林童忆眼神一松,笑了,“绿鸦膏只能用来治病。”
她吃完了饭,林童忆收拾食盒,金絮泡了壶茶,点好炭火,问他:“你还没说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一个人过年总归寂寞。”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金絮。她看了林童忆一眼,没说什么,给他斟上茶。
她翻拣出剩余的瓜子,用个瓷碟盛着,勉强算个招待,同他歉道:“我没备太多年货,就剩了点瓜子,你先将就着,下次我请你去如意酒楼。”
“不要紧。”他笑道:“我今年还没上门给人拜过年呢,你是第一个。新年吉祥。”
“你也是第一个。新年吉祥。”她也笑,“我本来还以为今年不会有人来我这串门的。你最近怎么样?在光禄勋过得还好吧?”
“还好。”林童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搁下茶盏,“光禄大夫被人弹劾了。”
“怎么了?”
“不清楚,只知道好像光禄勋很多人都被弹劾了。大家都说,我们这种底下人被参都是那些大人物为了弹劾另一个大人物拿来凑数的,就想着把罪名加大些。”他道:“好像这次弹劾光禄大夫的人是冯棹台。”
“冯棹台?”
“嗯,因为这件事,偷偷议论这位冯御史的人多了,我便打听到,冯御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城去郊外某个地方,听说是去祭拜什么人。”
金絮一听就想起了雪姬,便问:“在哪个地方?”
林童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当是郊外某个墓地,具体日子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冯御史经常出城。”
“原来如此。”金絮表示了然,不再多问。
有件事情必要说一下,之前在首章作话,现在在文案里我提醒过这篇文是汉代体制架空,提醒过我就默认读者知道,但是考虑到毕竟可能会有人不知道,文里又找不到合适的视角解释,所以在作话里讲讲
以我不严谨的考据,汉代是分内外朝的,也就是“政府”和“皇室”的权力划分
外朝中,丞相是最高行政长官,丞相府中的“十三曹”覆盖全国政务,职权庞大且广泛
而“皇室”也就是皇帝,是不直接插手政务的,更主要的是象征意义,对丞相送来的旨意只要最后点个头、盖个章之类。我们印象中的皇帝专.制,更多是在明清,朱元璋揽军政大权于一身之后
对于“皇权”和“相权”的划分学界有数家之言,我很难全面考据,这样知道一下就行了,这篇文侧重点也不在于纠结人物关系
然后,汉代有个不成文规定,做丞相之前要先做过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副丞相,这个后面会有情节略略提到
参考书目: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和严耕望的《中国政治制度史纲》(都挺好看的,而且不长,推荐,虽然讲得没那么深入且全面,但作为补充常识非常合适,内容有重复之处,两本里面推荐钱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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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柔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