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不妙。
他们不是般配吗?
他们般配,他就不般配吗?他又没有和她站在一起过,如果站过去了,谁知道不般配。以前配不上,现在还不行吗?
这一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安分王像个鬼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他一定要迈出这一步。他甚至没有以林童忆这个名字和身份跟安分王说过一句话。
安分王仿佛整日无所事事,却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送礼。送礼的人往往很难见到安分王一面。
他不在温柔馆的时候,她和安分王在做些什么。他问和她关系好的女子们,回答说都是日常相处的事情。
谈天、玩闹、做事、看书、上街、为温柔馆购置物资,安分王出钱出力,甚至帮助调节发生矛盾的姑娘们的关系,俨然成为了温柔馆的一份子。
林童忆想了想,这些事情大多都可以和她一起做,有的不行。
他找到更好的夫子,学更多的字,学着看文章、诗赋,想读更多的书,想从文字之间获取勇气。
他还没有在纸张中找到出路,安分王忽然宣布放弃兵权。
林童忆相当愕然,困惑不解。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直接去找她,问安分王为什么放弃兵权。
她说,因为心慈手软,因为不合适,因为不交出去迟早被人抢走。权衡之后才决定不要了。
她难得和他说这么多话,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话头还是他挑起的。
放弃了兵权的人就不是大将军了。
林童忆眼睁睁看着安分王彻底成了温柔馆的一份子,四楼那间厢房彻底成了另一座王府,安分王彻底把温柔馆当成了家。
无力感深深涌起,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别人弃如敝履。为什么安分王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谁能这么坦荡并且痛快?
他雇了一个小工帮他打理林布,自己每日去温柔馆喝一杯最便宜的清酒。他付不起在温柔馆中定下一间厢房的钱。他要更加仔细地观察她,他要了解她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原因。他要超越安分王。
她爱吃什么,平常喜欢干什么,对打理温柔馆有什么技巧,对温柔馆的未来有什么规划。这些他有经验,他有打理林布的经验,他能和她聊得来,这些想必安分王聊不来。
安分王不在的时候,微小的一步迈出去,她果然和他说得多了。
哪怕偶尔在温柔馆之外的地方遇见她,她也会主动打招呼,和他寒暄几句。
这是好的开始。以前的他胆子太小了。
她问他有什么书好看,说温柔馆的书架子小了点,她想换大的,摆上更多的书。
他立刻吧啦吧啦说了一串书名。见她听着连连点头,充盈的自豪溢满他的心里。
新书架送来的这天,她起早布置,众多女子帮她的忙,林童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地方。
新书架大大地立好,她们兴致冲冲地往书架上随心所欲地摆书。她在旁边看着,他站在她的旁边,并肩站着。
这个画面实在太好。林童忆心里乐得不行。
书架前留下一个小姑娘尝试垫脚取书。小姑娘个子矮,跳起来才扯下一本。书架忽然摇摇欲坠,小姑娘取了书走开,庞大的书架前扑往下砸——
林童忆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了过去。
书本哗啦啦掉了一地。她以身挡住往下砸的书架,小姑娘抱头缩在她的庇护之下。
如雨落下的书籍中,他分明看见她眼中掉了两滴眼泪。
为什么哭。
第一次直面她的眼泪,林童忆不知所措。赶来的安分王帮她扶正书架,她蹲下安抚小姑娘。小姑娘抽抽嗒嗒,要哭不哭。安分王拍拍她被书架砸到的肩背,问她疼不疼。
画面和谐得颠覆他的认知。林童忆转身离开。
走远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安分王正在为她擦脸,或许她掉的不止是两滴眼泪。
书籍、经营、买卖、生意,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却连她为什么掉那两滴眼泪都不知道。
安分王却知道,显而易见地知道。
他又退去林布,不再日日都来温柔馆。他该打退堂鼓。
随着他的退出,这个新年,温柔馆来了个新姑娘。她给起名叫雪姬。
雪姬和丽姬似乎相处得不好,让她很苦恼,为此大病一场。
这是他从温柔馆的女子们口中听来的,他想看看她,但是没去看,她肯定被安分王照顾得很好,用不着他。
雪姬为了避免冲突,白日里总是出门,去街上游荡。他偶尔在外时巧遇雪姬。
雪姬常常心事重重,有自己的天地的样子。他应当向雪姬学习,也该有他自己的天地。
林布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他开始着手为往后发展做打算。他想问问她对温柔馆的规划,却找不到机会。
机会始于一个死人。
四大青楼的初香坊死了人。流言蜚语波及到整个青楼行当。温柔馆内同样人心惶惶。
她做出缩减,有些愁眉苦脸。这个时候安分王却忙了起来。
林童忆开始频繁走动,给她出出主意。他问以后打算怎样,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干不下去那就不干了。
干不下去了她会干什么?她却不说了。
朝廷很快下颁圣旨,一条条列明对青楼行当的整体限制。林童忆看见公告,深深为她感到前路不明。
没过几天,他就在街上看见温柔馆门前被官兵围了起来,接着看见她被官兵押着带走,而她身后是追随她而出的安分王。
他向周围人打听,得知那是廷尉的兵。温柔馆因牵涉初香坊的案子,鸨母被捉走调查。
馆里其余姑娘已经逃出,逃去哪里他却不知道。她被抓走后,温柔馆很快就封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找到廷尉牢狱的地方,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帮不到她的地界。他在廷尉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能帮到她的只有安分王。
有人找上他,要他去一家客栈碰头。他去了,见到被人看守在客栈的丽姬和姑娘们。
看守她们的是安分王的人,大概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丽姬拜托他去看看阿絮,她被捉走让丽姬很不放心。
林童忆答应下来。然而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做。他连廷尉的门都进不去。
他四处奔走,找林布的主顾。和林布有生意合作的都是青楼的老板们,这个时候都不愿意帮忙。他转而找以前做零工时认识的人,也帮不上忙。
跑了几天,他只能和丽姬说投路无门。指望安分王吧。
他不敢去王府,怯于王府外表的门禁森森。他整日守在温柔馆的大门外,等待解封的一天。
等到隔月,等到一辆马车驶来,车上走下来她。
他急忙喊着跑过去。她见到他也十分欣喜。
送她去找姑娘们,路上她说这件事的起因,说雪姬的仇恨,说雪姬已经死了。
他万万没想到,他试图向之学习的雪姬背后竟有这么大的目的。
车厢沉默时,她突然唤了他一声。
他反应不过来,她往常都是叫他林公子,连名带姓地唤他竟令他有一瞬分神。
她问,复仇是不是一件需要被阻拦的事。放任雪姬复仇,是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林童忆看着她背靠阳光的样子,出神间,大脑混沌之间,她那似乎看过来又下意识避开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她在试图跟他吐露些什么。
他没想明白,下意识顺着她的话说。
这当然是没有错的。
雪姬又不是小孩了,做出决定之前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不再说话,看着窗外的阳光。
林童忆想从她的表情读懂他有没有说对,他却看不出来。
这个场景下,安分王能明白她的意思吗?
车停了,她下车,和他说再见。
他回以再见。
之后便找不到她了。
温柔馆解封被卖出去,客栈的姑娘们全数不知转移去了哪里。
他打听到温柔馆被卖了五枚铜板。他很想找到她,想帮助她,可是无论怎样都找不到她。
其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可他很希望能陪在她身边。
其实她身边也不缺人陪。
冷静下来。他仔细回忆最后一次见金絮,她所问话的意思。
她想要复仇吗?为自己,为自己的家族。仅仅因为不得皇帝喜欢,于是一家人都被杀了,她心里没有一点愤恨?
有。
而且安分王知道她有。能帮到她的人是安分王,所以安分王懂她。所以安分王和她聊得来。
他之前是不是一直忽略了许多真正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想报仇。受到这样的欺负她不可能一点愤怒都没有。
他忽视太多了。
她应该去了太南。像那年她从王府逃出去那样,她只会去家乡,去她熟悉的地方。
他必须抓住她内心的诉求,才能和安分王站在同一个势均力敌的位置。
在自责与反思中迎来冬季,暴雪突然而至。
这一年的雪下得很大。
计划出发上路时,城门因暴雪而封锁。冬天结束前,他出不去了。
今年官府发出布坊告示,召集各大布坊为城墙内外的乞丐送去冬衣。衣服不讲究形制、厚度,只要愿意送,每送十个乞丐就能拿到二十钱。
十个乞丐十件衣服,十件衣服二十个钱,这样算一件衣服太过便宜。官府此举是打算既能安抚流民乞丐,又能消耗各大布坊卖不出去的旧衣和破衣。
林布堆积的旧衣非常多,他将全部衣裳清理出来,先送去一批,顺利拿到钱币。这样可帮她做的就更多了。
送第二批时,接收衣裳的却不是官府的人了,而是换成了某个世家的人。
林童忆奇怪,但还是把衣服交过去,拿回来的钱却少了一大半。说是乞丐每人多一件衣服不够,至少每个乞丐得五件衣裳。
他猜测少了的都是被这个世家克扣了,当即将这件事告去更高一级的官府。官老爷们和和气气地说知道了。
结果隔天他就收到官府不允许他再典卖衣裳给乞丐的通知。林布的旧衣售卖路子被断了。
这是他举报的后果。反正大雪封城出不去,他索性找到几家小布坊,将这批破布贱卖出去,用贱卖得来的钱去抢一个大单子。
今年官府下令安抚流民,除了援助衣裳外,肯定还要派施吃食。流民乞丐人数太多,最容易派施的东西就是粥。粥,有米有水,还是热食,是既不需要太多耗材,又能尽可能让更多人吃饱的选择。
派粥就需要搭建粥棚,搭建粥棚就需要棚布、木头、锅灶、人手;如果不建粥棚,那就是在城内某处集中煮粥,再将煮好的粥由人力送往城墙各处的乞丐流民聚集地,但是召集人手的耗费比搭建粥棚要贵多了,官府肯定选择在城外搭建粥棚。
而往年不见这样的政令,今年粥棚需要新建,他要抢的是粥棚的棚布单子。
他没做过棚布,但棚布中间一层夹层的布料是他可以做的。他顶风冒雪,看了几个城门,已经有不少粥棚建起来了,他晚了。
之前都把眼光放在青楼行当,外面的行情他太少留意。他转而拜访各大布坊,看看有没有缺少棚布材料的。
看了一圈,没有缺的。却意外遇见薛柴。
薛老板是从前温柔馆的常客,生意范围很广,手握几家大布坊。林童忆问薛老板还缺不缺棚布材料,他来晚了。
薛老板说没有,这次粥棚需要的全部棚布材料和灶台砖头都被薛家包揽了。
林童忆只好回去,歇了这个心思。结果第二天,泰安侯府的一个丫鬟找到林布,说是上回侯府管事在布坊和林老板一面之缘,想看看有没有生意能合作的。
他连连说有,将林布的布料与花样如数家珍。丫鬟得体而微笑,看过他的所有样版后就告辞回去了。回去之后,林童忆一连等了几天都没见下文。
直到冬季结束,城门解封,他想着泰安侯府大抵是没看上他家的布料,便准备收拾东西去太南找她。
他以林布的名义办路引,被官府卡住了,办不下来。
他心头隐隐有火,改而用自己的名义办。他感觉林布被针对了。
路引还没办下来,林布的春季布料却外销受阻,完全卖不出去。原因他随便一查便知道了,专门为林布设计的假字花样被别家布行盗去,简单修改一番后便绣到衣裳上售卖,说是自己家的东西。
薛柴发现他知道了,直言说要买下林布,让林童忆出个价。否则林布将永远打不开销路。
林童忆问为什么,这人跟他说,一个卖布的不应该以姓氏为店铺命名,尤其是为青楼行当供布的,算什么东西。
心头火起,但他忍住了,因为还得把路引办下来。
销路完全被堵,布行已经开不下去。
是冬季时那个来林布的泰安侯府丫鬟,看见了林布纹样,喜欢却不想从一个为青楼行当供货的铺子里买,便让薛柴偷去花样。仿佛这花样经过薛柴一番清洗便洗脱了风尘气,泰安侯府于是心安理得地买下。
薛家早想拿到泰安侯府的春衣单子。
薛柴说林布有什么资格和薛家抢东西。他还没开口说价,薛柴直接扔了一袋钱币砸他胸口,林布就此不属于他了。
林布的前科是冬季尚未结束时举报了那个为乞丐流民收购旧衣料子的世家,而薛家背靠丞相三子,薛柴想整他实在太过容易。哪怕告到官府,当官的也不会搭理一个不算什么东西的店铺。
无处可去,路引还没下来。他忽然想到,温柔馆换来五枚铜板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怎么可能没有恨。
他必须帮助她,她心中那股气必须由他来疏通,帮她也是帮他自己。
他找了处便宜地方暂住。便宜的地方住着便宜的人。春天快要过去时,他遇见了比他还要穷困潦倒的人。
凝荷和水夭她们离开温柔馆后,毁的毁,死的死,倒塌的倒塌。凝荷哭着问他能不能联系上阿絮姐。
他说他此刻没有办法离开京城。
但他承诺,只要能出去,只要能见到她,一定会劝她再次上京。
凝荷给了他一封信,她们连寄去一封信的钱都拿不出。
他看见瘫痪在床的水夭,给她们援助一些铜板,他能帮的也不多。
好不容易等到路引办置下来,春天已经过去了。
他收拾好行囊,打定主意此行一定要找到她。
是否在一个郡县中拥有“家”这个东西,他很早就有了判断。那就是在离开这个郡县时,行李是靠自己一个人就拿得动还是一辆车拿得动还是必须几辆车才能拿得动。
要几辆车才能拿得动行李,那么就算有了完整的家。
而他的全部行李显然用他的双肩就挂得住。也好,轻轻松松。
看看十章能不能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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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童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