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看着昏迷中的金絮,心情很沉重。
李婶针灸后,她吐了一回,刑鞭附带的毒物消解了一些。她暂时不会醒来,大约还要睡上一天。
后半夜,梁风拿到温柔馆账本,馆里的姑娘已经被金絮迁移住往别处,这账本能证明她一直有按时给姑娘们结月俸。
确认好金絮的情况,梁风回去找冯棹台。到了尸检房门外,听见仵作在汇报尸检结果。
雪姬躯干两面和双腿共受十一鞭,全身包括头骨遭受过钝击,后背有两块掌心大的铁器烫伤,头皮扯掉两成,全身外伤被细盐加重。
仵作说,这些伤全加起来都是不致命的,但雪姬身子不好,有喝药的习惯,身体素质不如寻常人,如果不及时治疗,过几日会因鞭刑而死。仵作猜测雪姬是被疼死的。
冯棹台像雪姬的家属一般接过写着验尸结果的纸张。
梁风在门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冯棹台这时却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眼睛底下有种恨极的无助。
他为雪姬感到心痛,全身伤不致命、身体素质不好......廷尉做事很周全,刑量是在规矩内的,凭这两点,他就无法对廷尉提出施刑过重的审问。
她的身体被药喝坏,喝的是那些治疗清洁病的药或是避子汤,又不是她的身体本来就坏。
冯棹台双眼通红,满含热泪,手掌用力得快把纸张掐烂。
梁风在敌人的盔甲下见过这样的愤怒,是打不赢这场仗,所有的子民与城池全都要拱手交给对方的后果。
梁风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了。
“这恐怕不对吧。”他走近,示意被一块厚重大白布罩了全身的雪姬,“本王刚才看这死者的伤势似乎没有这么浅,按她的出血量来看,如果只是十一道鞭和烫伤加上扯去皮肤,应当出不了这么多血。”
年轻的仵作想说什么,梁风抢先道:“鞭刑的轻重深浅在你的验尸结果中似乎未提及,死者身上几道鞭痕深可见骨,光是这几道鞭就足以致她于死地了,怎么会全身伤不致命?”
仵作疑惑,“十一道鞭刑并未有伤骨深......”
梁风抬手打断,“仵作大人有所不知,本王在战场上见过各式武器打出来的伤口,致命的或是不致命的都见过。”他示意雪姬身上几处道:“廷尉惯常使用的这种绳鞭极易在尸体身上留下障眼法,看起来鞭伤不及骨,但实际上是鞭子本身不挂皮肉,抽打之后深处肌肉快速合拢,才导致看起来鞭伤不深。若是换一种鞭子,用细铁链就不会有这种情况。”
仵作抬着头看他,听得很认真,道:“殿下,细铁链造成的抽打痕迹属下是见过的,铁链表面比绳子平整,沾了血液后易滑,抽人时容易失去力道,因此用铁链做鞭多是用粗铁链,保证一击即倒,属下很少听说战场上会有用细铁链做武器的情况。”
梁风不与她对视,垂眼看着雪姬的裹尸布。这仵作看起来年纪轻轻,没想到经验挺丰富。
仵作再道:“廷尉的刑鞭带有倒刺,每一次抽打都会连皮带肉一起刮下来,这具尸体的情况也是如此,殿下可放心,应当是不存在您说的此种障眼法的。”
连皮带肉刮下来......梁风心里一揪,刚才没能看一下金絮的伤势,刮层皮肉可不轻,而且还带毒,她的伤很重。廷尉对待犯人好狠的心!
梁风向冯棹台看去一眼,冯棹台沉默无言地回视他。
仵作皱了皱眉,“殿下若是不信,可亲自检查这具尸体的表征,她尚未完全僵化。”
仵作可能是和尸体打交道多了,失去了和活人打交道的圆滑。冯棹台一把抓住了她将要掀开裹尸布的手。
梁风忙道:“不必看了,应当是我看错了,鞭痕深浅没有问题。”
冯棹台开口道:“但是,受刑顺序是否存在有待商榷的地方,她是先受鞭刑再受钝击和烫伤,还是鞭刑是最后受的?”
仵作皱眉沉思,最后不肯定道:“尸体身上无论是烫伤、钝击还是鞭痕都属于新伤,间隔太短,难以从伤痕判断哪一道伤是先受,哪一道伤是后受。”
冯棹台指头一松,捏皱的纸张递到仵作面前,“你将你刚才这句话写进验尸结果里面。”
仵作犹豫起来。
梁风看看她,下命令道:“你写的前一份验尸内容不够严谨,本王已作废,天亮前将新的验尸结果写好给我。”
仵作也只好不犹豫了,应道:“是。”
除了尸体,也可以从刑器上下手。他和冯棹台闯进来救人的时候,分明看见钝器和烙铁沾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但是刑鞭的血迹却是新鲜的。
由此可见,廷尉审问嫌犯时,在初步施刑后,嫌犯招供出温柔馆鸨母为背后主使,且明显因体质不好表现出难以承受极刑的情况下,廷尉仍然再加鞭刑,导致嫌犯不堪重刑而死。
按理说犯人招供后就应停止用刑,而以往常廷尉审讯嫌犯的惯常手段看,廷尉并没有如此极端用刑的情况出现,这次恐怕不是例外,而是受人指使,需严查廷尉近几日往来的都是些什么达官显贵。
梁风和冯棹台悄悄商量好说辞,冯棹台的打算是案子不管如何调查发展,矛头指向都要集中到太子那边。
次日天一亮,一夜未睡的冯棹台上朝去了。
梁风不用上朝,他将温柔馆账本交给廷尉中收检案子证物的官员,证实雪姬供词不实,温柔馆鸨母与此案无关,可放还鸨母。
他叫老李暂时找了座小院子安置她。确认她安全了,梁风才开始专心查这件案子。
近巳时,冯棹台散朝回来为雪姬封棺,还带来了皇帝的说法。
冯棹台当朝呈上昨夜仵作的验尸结果,弹劾廷尉针对嫌犯雪姬的刑量过重,蓄意致其死亡。
有朝官反驳,雪姬刺杀三皇子是事实,死了也就死了。冯棹台坚持己见,当朝和别的官员争吵起来。
宁安县的案子没有闹大,知道的人很少。同僚们只以为皇帝派了梁风肃贪顺便查三皇子遇刺一案,而暗杀三皇子的刺客已经确认,冯棹台维护一个坐实刺客之名的刑犯,这一举动自然招致许多官员不满。
皇帝没有当众反驳冯棹台,让冯棹台回去和安分王好好细查,查完了再将案子所有细节上报。
朝会散后,因为冯棹台的检举,官员们私下偷偷议论起三皇子和刺客到底是什么关系。
冯棹台不想悄无声息地把案子办完,故意散出流言。梁风这边从太子食邑下手,向太子请求查账。
他见到了刚刚下朝回来的梁与丕。太子殿下似笑非笑,非常大度,扬言所有的账本皇叔都可以随意查。但不能把账本拿走,只能留在东宫,查过一遍没问题就不能再来第二遍了。
于是梁风叫了冯棹台一起连夜查账,将东宫每一笔花出去的钱和大司农府库账目一一对比,找出数目不对的地方。
太子这几年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加大对水路运输的投入,开拓湖河航线,这件事情是经过朝廷许可的,并不存在问题。
太子在朝中支持相府扩大水路运输规模的提议,建议多造船只,水路能避开陆路无法避开的大山与深谷,一搜大船承载的货物比马匹车具多出许多,水路可能遇上的危险也比陆路要少。
但这一提议进展不是很顺利,中原数条大江大湖的沿线太长,沿湖气候不稳定,遇到危险容易淹没整个船队,人或许能幸存,但货物极难打捞。这不像走陆路,找一个当地熟悉的向导能避开多数大山里的危险,要找到一个熟识整条水线的人却极难。
太子对这提议的每一笔支出都有相府记录在册,不存在账目问题。
深深地熬了一日一宿,梁风都要撑不住了,冯棹台还能继续撑,“太子的账没问题的话,问题就是出在皇后那儿了。”
“皇后?”
冯棹台点头,“皇后很难查,最好的办法是拿出证据,交由陛下调查后宫。”
关键是那册白本。梁风问:“大陀县那边怎么样?”
“还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陀县的消息无法传出来。”
冯棹台猜测太子的人可能封锁了大陀县,带着白本的那个人还在大陀县里出不去,等待冯棹台的指示。
目前只能等待大陀县的消息,梁风先回府睡觉,睡前听说金絮醒了。
她的恢复情况良好,梁风给她写封信,让她把温柔馆那些户籍无法处理的姑娘交给他来处理。
帮雪姬查清宁安县的真相是重中之重,也要趁着这段时日有一点点权限,帮金絮处理好姑娘们的户籍。
第三日深夜,终于有大陀县的外部消息传来。
是冯棹台安排在县外围接应的人送来的消息,信中说有人在大陀县各个城门把守,没收出县的人携带的所有纸张书册和一切记录了文字的东西,没收后直接烧毁。
把守很严格,县内任何消息都难以传出去,外面的人一时不敢轻易入城。
大陀县县内有一座巨大的佛陀像,每日都有十里八乡的人前去朝拜。这段时日因为被封,朝拜的人求来的签符都无法带出,民怨积累已深。
冯棹台将情况告知相府,请求游丞相做出应对。相府动作很迅速,立即传令下到大陀县,要求县丞讲明情况。
传令的事情交给相府,可以避免太子暗中下杀手。梁风还想等大陀县回传的奏折,这时接到举报,京城内疑似出现一批不明药材。
举报的人是掌葫钱庄一处分柜的掌柜。掌柜昨天去买药材,买回来才放了一天,药材就湿了。药材的运输不可能走水路,掌柜起疑心就报官了。
梁风想说不定和太子有关,便出手一查,结果查到这批药材的主人是贾镇,就是温柔馆那个常客。
梁风点了贾镇问话,贾镇出示这批药材的过关文书与税目已验收的证明,并说这批药材过两天就会离开京城销往外地,在京城仅是暂放。
两份证明都有官府盖印,梁风更深入一查,发现这两份证明背后都有三皇子打点的痕迹。
梁风很意外,三皇子暗中居然和行商勾勾搭搭。皇帝厌恶的事情有很多,朝中人和商贾往来密切是其中之一。
他刚查完这两份证明,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午后就有大司农府的人来说,问过三皇子府了,三皇子殿下说不存在这样的事,那两份证明实为作伪的,盖的印盖错了,那批货的税目没有缴纳记录。
梁与棣这是发现自己被查,立即与贾镇撇清关系了。
梁风觉得好笑,宁安县的真相揭开后,很难说太子的下场是怎样,如果这时三皇子这边也出现问题,那就很难从太子的事情中获利了。
做皇子的要帮商贾避税,当然很简单,但与棣也留了一手,随时能作废掉这笔帮助,原来盖的印是假的。
他又想到,三皇子和太子斗来斗去,结果到最后与義坐收渔翁......与義这段时日就很识趣地不冒头。
在他验证这两个文书真伪的时候,暗卫跟踪发现贾镇在试图收购温柔馆。
贾镇着急了,甘愿冒巨大风险,利用温柔馆那口池子埋药材。偷税的后果可不止是补足税目,贾镇不愿承担被三皇子舍弃的代价。
金絮被抓后温柔馆就封了,少人看管才被贾镇盯上。梁风暂不动贾镇,趁这时朝中人的注意都在太子和三皇子身上,带着提前托天机阁弄的几份假卖身契,去给凝荷她们的户籍转良。
这件事办得格外顺利,他还以为会有些阻碍,结果没想到相当顺畅。金絮四处找不到办法解决的事情,他只动了动嘴。
销籍的官员还说转良之后建议换个名字。梁风考虑到她们往后生活方便,就给她们每人简单改了下名字。
办好姑娘们的户籍,梁风这才安排人手在温柔馆伏击贾镇。
贾镇花了两夜把池子抽干,正准备埋货,被梁风抓了个正着。
贾镇的处罚交给官府,抓住贾镇的这天晚上,梁风去看了金絮。
她在睡觉,伤已好了许多,养伤这些天也没有被别人打扰。梁风在她床边坐了后半夜。
另一边,冯棹台终于有了进展。
大陀县的回折抵京,县丞解释之前不是封县,而是全县在搜剿一个逃犯,并没有刻意封锁通讯。
冯棹台说,可以确认白本已经转移出大陀县,正秘密送来京城。冯棹台要和梁风商量,白本到京畿地区后该如何入城,如今城内外卫兵听令于楚通,而楚通是太子的人。
“白本在谁手里?”
“不知道,为了保密,携带白本的人信息完全没有泄露,我只知道他上京后会想办法和我们取得联络。”
“那有没有可能已经入城了?”
冯棹台一想,点头,“有。”
“他要怎么和我们取得联络?他认识你吗?”
冯棹台摇头。
京城里的接应什么都不知道,可以确保护送白本的人足够安全,太子要想探听情报也就是在冯棹台和护送白本的人联络时出现信息泄露的情况下才能知道。
“那还要继续等。”梁风道,等这人主动找过来。
这段时日,他和冯棹台的行动会被太子盯死,任何接近的人都会有危险,梁风不敢去看金絮了。
他没事就上街走走,路遇任何小贩招呼他买东西,梁风全部买下,就猜买来的东西会不会有个暗层夹着什么,结果是买回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梁风想带着白本的人应当是会和冯棹台联系,担心冯棹台不能落单,便加派了两名暗卫。
这日他又上街买了一堆东西,天空却忽然下起雨来,他只好跑进路边店铺躲雨。
手边随传随到的人变少了,下了雨,给他送伞的暗卫就没了人。
“官爷,您买糖吗?”
店主招呼他。
梁风侧目往店内一打量,陈旧的墙壁和裂皮剥落的木门,小小的铺内散发甜丝丝的气味。
是间卖糖的铺子。金絮爱吃甜的,她来月事得吃红糖。
“红糖有么?”
“有。”店主展示几袋排开的麻袋,里面全是红红黑黑的糖粉,“官爷看看想要哪样的?”
梁风低头看着,想随便指一袋,却看见店主殷勤地扯扯袋皮,抖搂糖粉,让甜味更发散出来,却无意露出麻袋表面的字样,写着泔水。
梁风一愣,记得冯棹台说过,白本上京途中有一段路是用油皮纸包裹淹进泔水桶里躲过的。
他突然想到,按理是会联系冯棹台,但他的身份比冯棹台更显眼,送白本上京的人进城一打听情况,很轻易就能知道案子现在是安分王在查。
糖粉黑乎乎的看着有点脏,梁风挑拣道:“看你生意不是很好,你这糖不会是一直放在这卖不出去的吧?袋子都落灰了,你拿点新鲜的给我。”
店主赔笑,“官爷啊,您安心,这都新鲜的,都是我上个月才熬制出来的。我这小本生意,不骗人!”
梁风买下了这袋糖,带着这袋糖去找冯棹台。
冯棹台正要从家里出门,梁风直接拽人进了屋,打开红糖麻袋,糖粉掏了一桌子,掏出里面油纸包着的卷成一筒的小册子。
小册子是黄皮纸封面,巴掌大小,比梁风想象中薄许多。梁风打开看,总共六页,没有封面,每一页写满了字,每个字只比芝麻略大,记载的是大陀县内数十名小孩的口供。
梁风和冯棹台全部看完,内容完全可以证明宁安县在一夜间被屠,宁安县不曾并入大陀县,甚至记录了一个小孩曾目睹军队冲入宁安县杀人的场景。
兵分两路,梁风向皇帝呈报,冯棹台去相府告诉游照同。
梁风进宫,向皇帝口述案子全部内容,亲自上呈证物,包括雪姬上京前后的经历和雪姬刺杀的目的,连同雪姬在狱中因刑量过重而死的缘由全部告诉皇帝。
就算太子能狡辩这小册子是伪造的,但只要能引起皇帝和游照同对这起案子的重视,就不怕查不清梁与丕。
三阳开泰三阳开泰
这案子不太严谨啊(挠头),卡着卡着接二连三发现问题
本来想着查案过程跳过的,又想全部跳过会不会不太好,要有跳有不跳才行
现在写得挺偷懒的
前面还写了个子母取钱令
搞这个银行卡的设定是要干什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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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红叶书》(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