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昭心中一凛,回道:“她握着“叶”氏玉牌,那是大家族方有的身份证明,但当今陈国,似乎并无叶氏一脉。那日听父亲与她对话,叶氏似乎早已陨落,这位女郎,正是侥幸逃得性命的遗珠。”
“你果然聪明。”陆俨叹了口气,也不知叹的是什么。“你如今还未及冠,自然是不知道的。叶氏——孔雀台十大世家之首的叶氏啊!”
“可孔雀台十大世家之首,不是尹氏么?!”陆景昭吃了一惊。
陆俨笑了一声:“成王败寇,叶氏曾经压在皇族严氏和其他世家头上那么多年,一朝覆灭,他们自然希望将叶氏的影子尽数抹去!
你可知道,叶氏昌盛时,叶家长女,便是皇族太子也要小心赔着笑脸,更别提他人。只有将叶氏彻底从陈国抹去,才能叫他们忘了昔日被叶氏压在的头上的回忆呵!”
陆俨的眼神很复杂,嘲讽,悲悯,唏嘘,亦或是兼而有之。
世人多健忘,即便赫赫扬扬如叶氏,十五年之后,也早已被遗忘在脑后。
陆景昭沉默了一瞬才道:“那位女郎,便是当日的叶家长女?”
“是啊,叶家长女叶栖凰,叶家凤凰女,叶氏女君。”陆俨缓缓道。
“皇族与世家如此忌惮叶氏,又怎么会让身份尊贵的叶氏长女逃出?”陆景昭本能地觉得不对。
他没说出口的问题是,陆俨是不是弄错了?仅凭一块玉牌便能确定身份?
“她的确就是叶栖凰。”陆俨笃定道。“十多年前我曾见过她,那一张脸,不会有错。”
这世上总不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陆景昭便沉默了。
室内一片静谧,恍惚间似乎听到窗外枝头有雪坠落的声音。
陆俨终于再次开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叶氏那般的大家族,总有些我等揣摩不到的法子保住血脉。只是啊,这位叶家女君十五年之后归来,恐怕来者不善。”
“叶氏固然对我一族有大恩,有恩该报,但我不可能让整个陆家陪她走这条无光的前路。”
陆俨对萧鎏霜如此礼遇,除了念及当年叶氏援手,也是为着他忌惮萧鎏霜背后可能存在的力量,只是这一点,不适合诉诸于口。
“景昭,从此,你便跟在这位女君身边效力。”陆俨死死地盯着陆景昭,眼中满是决绝。
陆景昭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久久不能回神。
“我会将你从家族除名。”陆俨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帛,小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陆氏历代族人姓名,陆景昭自然也在其上。
在这个时代,除族是比死更加让人屈辱的惩罚。陆景昭双手紧握成拳,面色惨白。
他的父亲竟是打算舍弃他,他跟在萧鎏霜身边,是陆家对叶氏的诚意;如果将来发生什么于陆家不利之事,只要揭开他早已被除族之事,那萧鎏霜所做的一切,他为萧鎏霜所做的一切,都与陆家无关。
这既成全了陆家的忠义,又保住了陆家的清白!唯一牺牲的不过是他这个小小的庶子罢了!
“父亲…”
陆俨避开他的目光:“为父知道,这对你不住。你随那位女郎离开之后,我会送九郎去林氏家学。”
九郎便是陆景昭一母所生的亲弟。
陆景昭没有说话,他忽的想起之前母亲常氏的一席话。
“景昭,阿母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啊…想想你弟弟…若有机会,帮帮你弟弟…”
他的一颗心仿佛浸在了冰水中。
偏偏这时,陆俨又道:“这事我已经同你生母说过,她也是同意的。”
这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景昭的双手无力地松开。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已经什么也不必说了。
陆景昭惨笑一声,站起身,向着陆俨深深一拜:“以儿一人换取阖族平安,这是儿的荣幸。儿受父母生养大恩,此番终于能报父母。”
陆俨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陆景昭心中有怨,但这已是最好的选择。陆景昭无论年纪还是头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从桌案上拿起笔,蘸了墨汁,对着绢帛上陆景昭的名字重重一划。
“儿此行恐无归期,还请父亲保重身体,儿只愿,父亲母亲,长乐无忧。”
陆景昭闭上眼,掀袍跪下,向陆俨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而后站起身,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径自退下了。
自今日始,吴郡陆氏再无陆景昭,所谓父母,兄弟一场,原来也不过如此。
疏影苑。
“那陆俨竟敢拿一个小小庶子来敷衍主子,婢子…”念秋面上闪过一缕杀气。
倚着窗看雪的萧鎏霜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不过一无足轻重的蝼蚁,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若非叶栖渔在陆家,她根本不会来这里。
叶家嫡出七娘子,这身份还是颇为好用的,更何况,假的总没有真的好。
萧鎏霜转开话题:“这吴郡比咱们那儿还要冷些吧?这时节,咱们那儿,雪都化了。来,陪我出去走走。”
念秋连忙拿起一旁的披风,急急为她披上:“的确是更冷些,主子可要当心不要着凉,否则主上非扒了婢子的皮不可。”
萧鎏霜懒懒道:“哪里用他来管教我的人。”
不过还是任她用披风把自己紧紧裹住。
疏影苑外,叶栖渔独自一人踮着脚尖想折那含苞待放的腊梅枝。
陆俨不是没送过侍女到疏影苑来,但萧鎏霜只让她们每日清晨来洒扫,旁的时候不必来院中。因此她身边只有一个念秋,而叶栖渔身边更是一个侍女也无。
这些日子,她在萧鎏霜手上也算吃了不少苦头,一言一行都被管束着,更要重头识字习文。但叶栖渔知道,这是以往她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因此咬着牙撑了下来。
对于萧鎏霜,她有一股莫名的敬畏,这敬畏叫她不敢将其视为可以倚靠撒娇的姐姐,也不敢对她说上一个不字。
萧鎏霜的存在给了她希望,却也叫她暗暗失望。
不过萧鎏霜虽然严厉,却也深谙张弛有度这一点,每日也会让学得头痛的叶栖渔出来放放风,譬如今日,她便让她出来折几枝梅枝回去插瓶。
“我道是谁呢?这不是阿圆么?”这女子生得明艳,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女,一身绫罗,满头珠翠。
“瞧我这记性,你如今已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再不是个小侍女了!”女子嘴上这么说,眸子里却全是嘲讽与不屑,好像叶栖渔不过是她脚底的污泥。
叶栖渔转头看见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抱着折下的梅枝,微微低下头。
女子似乎毫不意外她的表现,缓缓走到叶栖渔身前,围着她走了半圈,啧声道:“果真是不同于往日了,看这一身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陆家的哪位女郎呢!”
叶栖渔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姿态叫女子越发不高兴:“怎么?如今有了身份,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叶栖渔咬了咬唇,嚅嗫道:“...三夫人...”
被称为三夫人的女子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在叶栖渔身上上下逡巡。
她在这疏影苑外徘徊几日,今日终于叫她抓到了这丫头,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叫她知道,就算改了身份,三郎也不是她能觊觎的!
作为阿圆的叶栖渔为什么会被大大小小的侍女们那样针对,除了本身的容貌惹祸,更多一部分就是得罪了这位三夫人。
三夫人是陆三郎早早定下的未婚妻,长相明艳,性情也暴烈如火,最是善妒。偏偏陆三郎是个风流的性子,处处留情,三夫人管不住陆三郎,便把气撒在那些女子身上。
说起来叶栖渔也是无辜,不过是跟随陆璎珞同陆三郎出门踏青时因为容貌被陆三郎多看了几眼,说了几句话,便被三夫人记恨上了。
叶栖渔的容貌叫三夫人心中升起巨大的危机感,在她的示意下,还是阿圆的叶栖渔便被处处为难。
其实陆三郎虽然风流,却还不至于荤素不忌到对自己亲妹妹的侍女下手,这种事情传出去,不说外人怎么看,陆俨就先会打断他的腿。只是三夫人被嫉妒蒙了眼,只一心想打压叶栖渔。
如今叶栖渔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叶家的七娘子,三夫人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重,若是她要做三郎的妾室...
带着人在疏影苑外转了几日,今日终于叫她遇见了叶栖渔,三夫人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好好折辱她一番,让叶栖渔知道,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在自己面前永远都只是下人!
三夫人轻飘飘地将手里的绢帕扔在地上,故作惊讶道:“呀,帕子掉了。阿圆,还不快为本夫人捡起来——”
叶栖渔紧紧抱着怀中梅枝,没有动作。若是要为三夫人捡起地上落的帕子,少不得要弯下腰去,这姿势...
三夫人见她不动,便冷笑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于往日,看来我是使唤不动你了?”
这句话里带着一股浓浓的威胁,叶栖渔抖了一下,几乎本能地想跪下请罪。
可余光中,她看见灌木后一抹月白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