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死荧惑的那天,是他亲自动的手。
直到下手的前一刻,文武百官依旧站在邢台下,仰望着上面的两个人。
一个肮脏,伏跪于地,衣衫褴褛:一个干净,白衣胜雪,面如天仙。
一个囚于锁链,一个手握长剑。
那一双双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说:快动手啊,杀了他,杀了这个凶星!
双方僵持了很久,久到荧惑以为暄凌不会再动手了。
他道:“皇兄……”
然后就感觉胸腔一凉。
暄凌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闭上眼睛。
他明明没有,他不想的,他没有动手!
“皇兄……”荧惑又叫了一声。
暄凌忽然丢了剑,跪在他面前,一手穿过荧惑的腰肢,将他送入怀中。
“不是的,不是的……”他根本就没有动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将剑送了出去。
荧惑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清风吹过:“没关系,我不怪你。”
“动手吧,我不想你为难了。”
“……”
“皇兄。”
“别说……”
“皇兄,你把头抬起来。”
“不要……”
“皇兄,他们只是想要我死。”
暄凌猛地一颤,抱的更紧了。
“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都推给我。”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明明他什么都没错。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只是想要找一个罪人。”要一个罪人去承担君主倒下的罪责。
暄凌眨了两下眼睛,一滴泪水滚落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
邢台之下,那群官员早已躁动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喊道:“陛下,我们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你要是下不去手,我们可以帮您!”
暄凌依旧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作。
“皇兄,你不要怕。”荧惑道,原本只会扑进皇兄怀里傻笑的孩子似乎瞬间长大了不少:“你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暄凌遏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声音有些哽咽,但并不大,刚好他们二人能听见:“你在说什么……他们胡说的,我想办法,想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的……”
荧惑勉强笑道:“皇兄,你不是挺聪明的嘛?”
“可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暄凌忽然吼了出来,震天响地,可底下的人却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明明知道,不是你……”
荧惑笑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蹭上来,脸颊贴着脸颊,带着一些湿漉漉的东西:“皇兄,你知道的,他们总要找个替死鬼,而我就是最佳人选。”
“该死的人是我……”暄凌哽咽着,将头埋进他的颈间。
可是没有人信他,或者说,都在装聋作哑罢了。
他道:“该死的是我。”
荧惑赶忙道:“皇兄,你是君主,是一国之主,你不能死的……”
“所以他们就拿你当替罪羊,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是吗?”愚蠢。
荧惑笑道:“如果我的命可以换皇兄活着,也值了。”
暄凌不敢看他,全程低着头,骂道:“疯子……”疯子……
他又转念一想,玉衡对自己的影响越来越大,自己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暄凌半阖了眼眸,“呵”了一声,道:“也罢,也好。”既然不能帮他证明清白,那就死后再陪他吧。
他缓缓站起身,将剑举起来,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
再睁眼时,不知何时,他已经跪在地上,将荧惑抱在了怀里。
下面的人仰头看着,神情麻木得不像活人。
紫光顿现,荧惑的身体忽然化作一块紫黑金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看吧!看吧!”底下瞬间炸开了锅:“我就说他是凶星吧!哪有人死了变成石头的!”
暄凌只觉得耳边轰鸣,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他伸手去捧那块石头,整只手都是颤抖的。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慢慢散去,天空变得暗沉,暄凌这才起身,一步一步朝邢台下走去。
在那之后,暄凌就一直以病为由,卧床不起。
不是借口,而是玉衡对他的反噬愈发严重,已经到了最后时间。
当晚,他调离了身边所有的侍卫奴婢,皇宫里瞬间变得空旷不堪。
暄凌死的时候,枯萎多天的草木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也终于停了。
他再次睁眼时,是三百年前,可能是他命不好吧,再次转世,他竟然又成了紫微星。
好在,这次玉衡星并没有和他同时降落,而他体内的紫微星力量,也达到了最高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以为他可以解脱,可以陪着荧惑再也不玩这种过家家般的游戏,不去在意天下苍生到底如何……可他还是回来了,并且再一次变成了紫微星。
这种事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连任两届紫微星,避无可避。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笑了,没错,哭笑不得的笑。
笑完之后,眼角便稀里糊涂的流下了液体。
从那以后,他便坐在离天空最近的那座山上,一人一剑一酒,盼得一故人归。
坊间依旧有“荧惑犯紫微”的传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只想要他回来,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只要他能回来……
荧惑,你回来吧……
可几百年过去了,他不但没等到荧惑,反而盼来了……玉衡。
可恨,太可恨了!
暄凌想着,为什么又要遇到他,他等的人还没来呢,他还不能死……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让另一半去承受各星带来的反噬。
可他名作暄凌,天生性水旺,即便将魂魄分离出去,他们之间的羁绊依旧很强……
于是乎,这另一半残魂便有了名字——叶灼。
以火属性,借以压水,这样相辅相成,水火交融,暄凌的气息便隐去了不少。
叶灼,叶灼,一叶覆燃,灼灼碧水。
可他已经不想再去管了。
暄凌匆匆将叶灼放到天界去,便又日日夜夜守在那座山上。
就这样,糊里糊涂又三百年过去。
一次,暄凌从山上下来,无意间路过冥界,却是气血上涌,足有千斤重——他看到了荧惑。
准确来说,他已经不是荧惑了,他死了。
没有转世。
暄凌看到他时,荧惑正在一个卖荷包的小摊旁,手里还握着一个蓝色金丝荷包:“爷爷,这个荷包多少钱啊?”
“小兄弟,实在对不住,这个荷包啊,是一位故人留下的,不卖。”
荧惑似乎有些失望,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哦……”
暄凌眸光一转,看向那个荷包,头皮竟是一阵发麻,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哎你也可以看看别的啊!”那老人拿起旁边一个白色牡丹状荷包:“这个也很不错的,看看吧。”
荧惑看了看那个荷包,又看了看手里的,笑道:“不了,我还是更喜欢这个。”说着便将荷包放回原处。
那老人也是体恤道:“无妨无妨,这个确实在我这里最受欢迎,但是真的不能卖,抱歉了小兄弟。”
荧惑摇头道:“没事,只是……”
“莫名其妙地想要它而已。”说罢,又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终于直起了身子,离开摊位。
暄凌嘴唇有些发抖,他抬起一只脚,移动却不足毫厘。
“这位……老人家。”他道:“请问这个荷包……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老人笑眯眯的,一见暄凌走过来,便道:“这是以前啊,一个孩子给我的,叫我好好存着……”说到此,他又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不来……这荷包都放了……放了……”老人挠着头:“多少年了?”
暄凌阖了眼眸,喉结滚动了两下,无声地道:“三百年了。”三百年了。
“我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等……三百年……”暄凌蓦地睁开眼睛,看向叶灼他们:“我等了他三百年,却不知他一直在冥界,不曾转世不曾出界不曾回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玉衡!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荧惑就不会被人误会,不会死,不会被困在冥界整整三百年都出不来!”
玉衡还扶着叶灼,听到这里,忽然就低下了头。
“玉衡啊玉衡,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叶灼终于听不下去了,拉了一把玉衡,将他护在身后:“这不怪他。”
暄凌冷哼一声,手在荧惑的发丝上轻揉着。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紫微星,就要承受常人不该承受的痛楚……但是,这本就是命运如此,并非有意,不该怪他们的。”叶灼拉着玉衡的手,低声道:“他们也不想的。”
暄凌又道:“我管他想不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本该……本该好好的,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桉炫摸着鼻尖,嗤了一声,舌头抵了一下牙槽。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桉炫笑着摇了摇头,再抬头时,眼睛不自觉看向了叶灼,半是心疼半是无奈道:“笑你笨啊。”
暄凌微微皱眉,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光下瞥,居高临下道:“罢了,日子还很长,往后再来找你们玩。”他摸着荧惑的脸颊,唇在他的额头轻啄一下,温声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灼还想再说什么,谁知又是一阵罡风掀起,画面如琉璃般破碎,四分五裂。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道:“玉衡!桉炫……”
“师尊!”玉衡也叫道,一手去攥了叶灼的手腕,接着便是一阵眩晕,被一股力量强行拽出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