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似是不甘地还要开口,行远又道,“天色已晚,侯爷早回。”
他有些悻悻地瞅了行远一眼,背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子瑜大着胆子猜一猜,他回头应该是想往自己看,于是缩了肩膀躲在行远背后,把自己藏得严实。
待人影消失在帘后,她总算是松口气,“这侯爷忒奇怪,方才听公子讲相公窑姐儿,这侯爷究竟什么来头,行军路上还跟着相公窑姐儿。”
“这是武王的三弟,名鲜,许是打小被人管着,管得太严了些,这会儿到军中没人问,多少玩开了点。”
子瑜把头一点,“的确是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
武王就要上战场,他却在鸳鸯被里闹腾,方才听行远的话,他还从行远手下要了不少人去。
而且似乎行远真就给他了。
有如此惨案在前,实在不能不叫子瑜心怀担忧,保不准哪天侯爷一急,就轮到她这无爹无娘的小白菜。
行远这会儿挡下侯爷来大概还是为了帝辛,大概是以为她留在侯爷身旁不好掌控,或许也大概是因为有了她将来约莫能得个大功劳,拜相封侯的,再不济也能得个官当当。
总之绝不可能是因为她本人。
子瑜嗳一声叹了口气。
行远转脸看过来,“你这气为何而叹。”
“你说我这前平后平,睡觉都硌骨头的身子板,又顶着一张雌雄不辨的脸,侯爷是为了什么要我。”
行远仔细把她的脸又看一圈,“你这张脸虽说有几分像男子,但多少也沾点清秀的边,就是瘦得脱了相,不大有气色。”
他抚一抚扇骨,“侯爷颇好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这一类,你集二者之大成,浑然分不出男女,也算是其中翘楚。”
她心有戚戚,不放心地问一句,“公子将来会不会有某日把我当个人情或是礼物送给侯爷。”
“这倒不会,从前送过去的那些,大多是侯爷喜欢,他们又自个儿愿意,我顺水推舟做个牵红绳的月老,成全他们。”
她安下了心。
行远转身烧了纸钱,又要去供香,屋里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一派温和娴雅,仿若暖玉。
子瑜不晓得是不是哭了这样久以至哭昏了脑壳,呆愣愣看着他问了一句,“公子替旁人牵了许多的红绳,那可有人替公子牵过红绳呐。”
问完就后悔了。
这话讲得如此狼子野心,虽说她对行远并没这样的觊觎,但话一出口就转了个弯,往不明不白的路上一骑绝尘。
行远果真误会了。
他肉眼可见地手一抖,香灰落下来,烫得他往后缩了缩。
虽说她并没这样的想法,但行远如此这般的反应还是叫她的心伤了一伤。
他不动声色地掩了被烫到的手,默然直起身子,晃晃小扇。
“想替我牵红绳的有许多,但红绳不大结实,陆陆续续全断干净了。”
他偏头看过来,一对眸子半睁不睁仿佛蒙了层薄雾,“姑娘这话问得叫我不知如何作答,这般答复你可满意。”
她呵呵笑了笑,为了撇去方才话里莫名的某些情愫,坦然道,“我说怎么从来不见公子身旁跟着别的姑娘。”
行远半睁不睁的眼慢慢睁大了,小扇也不摇了。
她仿佛,又说错了话。
一时有些沉默。
万幸白衣老兄在外头往里高声讲了一句,“公子,又有诸侯前来,陛下召公子过去。”
行远一言不发地往她看了看,掀了帘子自个儿走了。
再往后几日不论是那鲜侯爷还是行远都不往这里来,子瑜难得在灵堂里得了清闲,每晚回营帐的时候帐里的人都已歇下,行远不晓得是为了照顾她一个女子在军营不大方便,还是为了他自个儿不受她打扰,把那一张帘子后又一左一右斜着垂了两个帘子,她在右,行远在左,互不干扰。
最叫她叹为观止的,那营帐里头愣是用茅草树枝建了堵墙,把两边挡得密不透风。
心思之巧妙效率之高,实在令她唏嘘。
每晚白衣老兄领她回去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出来营地的面积在逐日增加,渐渐这一处山谷已容不下那样多的人了,有些来得迟的便往山上挪了挪。
她晓得离去往牧野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临到这样的关头,多少还是紧张。
守夜的日子转瞬即逝,白衣老兄替她好好安葬了老爹,子瑜跪在坟头最后再上一炷香,手持长剑,踩着月光干净利落地下了山。
明日武王就要与众诸侯盟誓,从今往后她便要真正踏上去往牧野的漫漫长路。
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怎样睡着,天还黑着的时候,外头有人吵嚷起来,时闻兵戈碰撞之声,子瑜翻起身掀了帘子探头看出去,瞧见高台之下已站满了士兵,四五成群,神色激奋。
夜里生的火没灭完,恍惚还在昨日。
她往那乌泱泱看不到边际的人群瞅一眼,最前便是武王的三千虎贲,往后是甲士,再往后是各路诸侯带来的兵马,左翼右翼排列着戎车。
高台之上,行远正步履匆匆地来去,像是在进行各项准备。
武王还没到,应当是在营帐中,他自要披好甲胄,备好武器,不久之后大约是要登上高台,临风作誓。
她回了营帐,理了理衣衫,难得郑重地对镜把一头乌发丝丝缕缕理好,又把一身衣裳摆弄整齐,振了振长衫,佩好长剑,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正襟危坐等着传唤。
过了片刻功夫,外头似是喧嚣愈胜,白衣老兄掀了外面帘子进来,在她这一边帘子前头道,“公子命我领你去往高台。”
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握了拳站起身,营帐厚重的帘子被她推开,喧嚣便突破这最后一层屏障扑面而来。
武王这会儿站在高台之下,身后是洋洋洒洒八百诸侯。
行远护在他左侧,有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护在他右侧。
这老者周身气度不凡,虽已满头华发,但看着精神矍铄,翩然仿佛出尘的道人。
照子瑜看,这老者便是姜尚了。
武王就在他二人的护持下,一步一步登上了高台,左手持黄钺,右手握着牦尾杖,稳稳在高台之上站定。
底下没有人讲话,庄严肃穆仿若朝圣。
天没全亮,只隐隐漏出些日色来,风在山谷里呼啸,割得子瑜脸颊有些疼。
行远站在武王身旁,这次倒不见他拿小扇,两手空空,只静静站着,垂眸往下望。
这是子瑜第一次见他身披甲胄。
从前他向来一身轻便衣裳,又偏好浅淡颜色,看起来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又因他那一对春水含情的眸子,时常叫子瑜忘了他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有血性,有抱负。
这会儿他披着甲胄敛了素日脸上挂着的笑,看上去竟也是乱世枭雄的模样。
武王扬声,那呼和在山谷里荡开恢宏的气势。
“今殷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荡其王父母弟,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他把黄钺高高持起越过头顶,喝道,“殷有重罪,不可不伐!”
高台之下数十万将士或持长|枪或持剑,呼和之声一句句振聋发聩,“殷有重罪,不可不伐!”
不晓得为什么,子瑜在这反复吼叫里头想起了她爹。
左右望望,数不尽的人。
土里也埋着数不尽的冤魂。
天南海北的八百诸侯聚在一起,为着这些冤魂,满怀一腔热血奔着朝歌去。
她逃出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好容易到了盟津就想着过一辈子安稳的小日子。
但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根本没能从朝歌逃出来。
哪怕逃出来了,她爹也还是死在帝辛的暴虐无道之下。
这时候再看着武王,再看着行远,忽有一种俯首称臣的冲动。
总有人会在乱世中站起来,挑起天下的重担,幸而她遇见了行远,这辈子也能有些凌云壮志。
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就在雾霭尽散,霞光初升的时候,武王带着大军开始往牧野出发。
她跟着行远,得了匹马,顶着近侍的名号在他旁边驭马前行。
马蹄踏在路上嘚嘚响,风刮在耳旁。
行远看她一看,说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从前倒没看出来你会骑马,特意给你备了马车,竟没能用上。”
子瑜顺从道,“这是我从前逃难时候学会的,也是爹逼着我学的,我本来还以为照我这记性十几年过去该忘了,看来实在是朝歌那些官兵当年把我吓得太狠了。”
行远点了点头,不讲话。
子瑜觉得他恐怕还在为几日前的事情别扭,总想着要把话给讲明白,于是瞅着机会和他说,“那时候我和公子讲的话,大约不是公子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行远眉梢一挑,偏头看过来,“我以为的意思?照你看,我以为成什么意思了。”
这话委实不大好讲出口。
她如若当着三军阵前,尤其当着前头鲜侯爷的面,和行远讲,我以为你觉得我想高攀你,约莫是不大妥当的。
但行远显然并没有这个觉悟,他笑道,“我以为,你想与我系了那姻缘的红线?”
她隐约看见鲜侯爷睁大眼睛在往这里瞅。
开始干正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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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