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恐怕现在帝辛应当已经知道他们这一派有人正呆在盟津。
老爹又道,“还有一句话我只告诉了我家那丫头,是商世代相传的机密,公子得耐下性子等一等。”
行远会意,淡笑道,“我明白。”
子瑜忙了半日擦擦额上的薄汗回到屋里来,那屋里一个行远一个老爹,齐刷刷抬头往她瞅。
她怔了怔,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了,她爹昨晚不是还满腹狐疑。
不过她已然晓得行远此人到底是何面目,老爹还和他坐在一起,子瑜便觉得她爹也并不是那样老谋深算,甚至此时望向他的眼里多了些怜悯,仿佛看着案板上待宰的白兔。
行远不知怎么开了窍,瞅着那放钱的竹筐向她释放善意,“姑娘在外头一个人忙得过来么,可要我出去搭把手。”
不得了,看来是要近身监视。
她呵呵一笑,刚准备放缓声音委婉拒绝,她爹替她开了口,“再好不过。”
子瑜噎了一噎,把话咽回肚里,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她爹没心没肺顶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冲她笑。
于是在亲爹的纵容下,行远公子打着帮忙的名号,把凳子从屋里挪了出来,坐在外头,躲在阴凉里扇着小扇看她忙进忙出。
因着他这一张脸,糖水铺每日来的人愈发多,大热天一个篷子已遮不了这样多的人了。
子瑜半喜半忧地去买了新的篷子搭起来,刚搭起来不久,盟津地界就来了一小批军队。
各家如临大敌,闭门不出,子瑜心有惊惧,也关了铺子。
这日傍晚时分,行远难得敲响了她的房门。
子瑜开了门瞅着他。
他的长发散了些下来落在肩上,低头向她望过来。
子瑜矮他一个头,入眼看见的其实不是他那一张俊脸,而是他半敞不敞半乱不乱的衣襟。
恰巧那衣襟又微微有些不平整地翻了些边角。
恰巧落日沿着他的脖颈描摹下来。
子瑜这十几年来只为姬旦动过的一颗爱慕之心在此刻微微又动了动。
行远轻笑了一声,低声讲,“姑娘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她听见这话总算迷迷糊糊抬头看着他,两两相望,她看着行远一对满含春水的眸子。
子瑜从没和他靠得这样近过,这是头一次她毫无防备地撞进他眼里。
她怔了怔,有些慌乱地低头避了身放行远进来,自觉耳垂滚烫,心里只希冀他不要看见。
他仿佛真的没看见,自去屋里寻了椅子坐下,如往常一样摇着小扇半倚在桌旁,笑道,“姑娘今日怎么这样拘谨,便来我身旁坐着,有些事要与姑娘谈一谈。”
子瑜自打方才那一阵心慌意乱后,听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原来的味道。
譬如他叫她姑娘,不知是不是他自个儿讲话就是这么个习惯,那姑娘两字后头短促的尾音,仿佛带了个小勾子,把她三魂七魄搅得零零碎碎。
譬如他又讲“来我身旁坐着”,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在她这里忽就有了些不清不楚的意思,许是“来我身旁”这四字仿佛他愿意做她的靠山一样,尤其在军队进入盟津后,子瑜似乎有些急需这样的安全感。
她小心把自己掩饰得一如往常,隔了个小桌坐在他身旁。
行远道,“今日军队进了盟津,估摸着不出些时日便要狼烟四起了。”
这样的话题叫她有些惧怕,方才那不合时宜的爱慕之意淡了几分,子瑜担忧道,“前二年本来说是要伐帝辛,结果退了兵,那时候盟津就有先生讲,再过几年必然要有一场恶战,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是啊,天下时局风云诡谲,也不知何处才是安稳地方。”行远看上去也有些担忧。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真挚的语调说出这样真挚的话,闹得子瑜颇为感怀,“也不知盟津是否能逃过这一劫。”
行远抚着扇骨叹气,“怕是不能。”
子瑜听他这笃定的一句结论,心里发虚,“公子这话怎么讲。”
他看上去高深莫测,“据我看,前二年武王把大军会师的地点选在盟津,必然是经过一番仔细考量,以为盟津是最合适的地方,如今距那时不过才两年。”
子瑜不依不饶,“公子方才也说了,天下时局风云诡谲,怎么就一定还在盟津呢。”
行远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从王都而来,已到盟津的军队,刀枪剑戟之上都有王都的印记,这是武王麾下先行军,一路开道刺探敌情,以确保大军行进路上的安全。”
他往子瑜瞅两眼,“恐怕武王的军士不消几日功夫便要到了。”
她怔住了,面上明明白白写着恐惧,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两军一旦开战,沿途百姓最是受苦。
盟津从前有不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逃难来的百姓,这几年勉勉强强在此地扎稳了脚跟,也能混口饭吃,武王九年的会师在那时已经闹得人心惶惶,听闻他要引兵暂退之时,盟津可谓举城欢庆。
到最后还是逃不过。
她爹十几年前带着她来盟津,不晓得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也不晓得一路上见了多少死人,起初和他们一道从朝歌逃出来的叔伯们也都相继病逝在沿途。
好容易逃至盟津,好容易把童年时候的恐惧淡忘了些,哪晓得战争再起。
子瑜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莫非我这一辈子都要在逃难中度过。”
行远道,“也并不是,我此来就是问一问,姑娘可愿意随我一道走。”
这话好似救命的稻草,子瑜回头看着他,神色里全是惊讶,“公子能带我离开?离开后往哪里去?”
“往朝歌去。”
子瑜住了嘴瞅着他。
半晌,她有些为难地开口,“不瞒公子,我就是从朝歌逃出来的……而且此时去朝歌,未免……未免有些……”
蠢。
行远显然听懂了她的画外音,“这并非是自寻死路,反而倒是最能护着姑娘安全的路径。”
他道,“我即将随武王往朝歌去,试问如今天下,还有哪一处地方,能比在武王身旁更为安稳。”
子瑜懵了。
她晓得公子身份尊贵,但不晓得如此这般的尊贵。
天下之人千千万,但能站在武王身侧的,掰着指头就能数清。
她有些不信,“我怎么晓得公子所言虚实,公子又为何特意护我,若公子身份真如此尊崇,哪里会为我这样的人费心。”
行远摇着扇子,“我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他搁下扇子,一拍掌,院里窸窸窣窣有动静。
“姑娘开了窗看一看。”
子瑜半信半疑地推开了窗,院里笔挺站着约有二十位身着甲胄手执长|枪的士兵,在见着她的脑壳从窗里露出来后,齐刷刷单膝跪在了地上。
她被这样的阵式吓到了。
行远走到她身后,那最左一人见了他,放下长|枪抱拳开口,“参见公子。”
子瑜吞了口唾沫。
她抖着嗓子问,“你到底是谁……”
他在她身后开口,语调与平常无异,“我是行远啊,姑娘。”
子瑜回头往他看。
行远也看看她,“你现在可相信了。”
他往院里挥了挥手,自把小窗关上,院里又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重归寂静。
子瑜有些戒备,“你一开始那些话全是在骗我。”
行远笑着拱手认错,“身在他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大度,饶我这一次。”
他起身又道,“不过你若是还不信,那我也无法,现在我尚不能带姑娘你去军中。”
子瑜瞅着他。
行远谦虚道,“鄙人也算侍奉武王身侧,若是在大军到来之前叫人见了我与军队往来,尤其若是帝辛的探子见了我与军队往来,那我恐怕真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她寻出了这话里的漏洞,“那我又是因为什么值得公子你大费周章,不惜冒着被探子发现的风险也要请来这些人,只为了让我相信你有带我离开并保我性命的能力。”
她心里清楚她如今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像这样真正身处高位的人,根本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耗费哪怕一星半点的精力与心思。
必然有什么她没有意识到的动机驱使这位贵族公子如此处心积虑地来劝服她,保护她。
行远笑了笑,“姑娘平日看着糊涂,实际上倒精明得很,那我也便把这话明明白白和姑娘讲一讲。”
他道,“叔和我谈过一场话,也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帝辛不为人知的机密,而这其中似乎独独有一件事他不愿和我讲,拿来作为了换你性命无虞的筹码。”
子瑜看着他,仿佛忽地和他隔了一道天堑。
初见他时只觉他是性子冷清,后来又觉得他这样清冷的性子居然如此嗜甜,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后来见着他手下行刑,那时候以为这不过是对于行刺之人满怀怨恨,虽说有些怕他,但这般做法真要细究其实也无可厚非。
直到今日此时,他讲出这一番话,才叫子瑜如梦初醒。
行远和她从前在朝歌碰见的那些人根本没什么不一样,骨子里精于谋算,华美的皮囊下头,不知装着怎样如深渊一般见不着底的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