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被安排在了盟津的巷子里,行远本来想叫她住得好些,但她还是决定留在原来的糖水铺子里头。
屋里灰尘呛得人难受,她拐进后边的院里,那里还稍微好些,本来不常用,那次送走行远之前她已经在床榻和桌上像往常一样罩了一层薄布,她只有在把布掀开的时候呛咳了两声。
行远留了一部分军队驻扎在盟津,自己带了一部分先行往前,在他带的那一部分军队之前还有几支人马,类似于当年武王的先行军。
子瑜暂时地不再强求要跟他一起走,她这会儿点了灯烛,坐在榻上,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
门外守着黄脸和黑脸一对兄弟,还有白衣老兄,她坐在里头能听见他们小声的交谈。
自打从九夷回来之后,他们显出死心塌地要跟随的模样,这几个月也把刀剑长矛耍得有模有样。
她的目光就盯住门扇,仿佛能瞧见两个搓手呵气,交头接耳的人影,白衣老兄大约还是很傲然地站着,不怎么讲话。
二更天的时候,交谈声小了下去,她还在盯着门扇,她想白衣老兄应当依旧很傲然地站着。
想来想去,就是不敢想老爹没了的尸骸。
她醒着的时候不敢想,于是梦就替她全想起来,她恍惚能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并且现实里的那具躯体在淌着眼泪。
也不晓得昏昏沉沉躺了多久,她猛地惊醒,跌回人间。
交谈声已经没了,这叫她半梦半醒的一刹那觉得屋子里空旷得不像样。
下意识往窗外看一看,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看见了星点的火光,一闪而过,过一会儿又有火光一闪而过,比星点稍微大了些。
她吹灭了灯烛,瞪着眼睛摸出房门。
院里铺着阴寒的月光,白衣老兄怀里抱着刀,倚着柱子闭目养神,那两个兄弟醒着一个睡着一个,醒的是黄脸,他见子瑜出来,轻声问道,“夫人怎么出来了,不再歇一会儿。”
她摇一摇头,“不歇了。”
走到柱子前,白衣老兄已经很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瞅见是她,身子里绷紧的弦慢慢松下来。
她道,“你进屋里来看看,我方才从窗子里瞅见有火光一样。”
白衣老兄凑在门边往子瑜指向的窗子外面看,她和他一道看,那火光仿佛又大了一点。
他瞅见火光的刹那,刀已出鞘。
子瑜在旁边一吓,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黄脸已经踢醒了黑脸,他两人拎着长矛站在后头。
白衣老兄道,“偷袭。”
往盟津偷袭,这是要毁了粮草辎重。
“走。”他讲,“去和军队会合。”
守城的将领把她安置在府中厅上,子瑜捧着茶盏心神不宁,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她听见遥远的地方乍起的厮杀声。
她于是猛地站起身来,遥遥望向城门的方向。
随着大片的嘶吼响起,她又听见街道上人群在奔逃。
忍了又忍,等了又等,子瑜最终把茶盏一搁,出了门去。
白衣老兄只是陪着她走,黄脸跟在后头劝,“夫人去不得啊——这是要丢命的!”
那头黑脸跟着应和,“去不得啊!”
她回头看过去,黄脸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又恳切道,“去不得啊!”
子瑜有些好笑地瞅他们一眼,“既然怕丢命,那你二位就留在这里罢。”
也不再管他们,只径自往府外走,弯弯绕绕许久,从大门出了府。
街上简直什么都有,鸡飞蛋打各路妖魔,大半夜的鸡鸣犬吠,子瑜逆着人群往城门那里去,不晓得被撞了几下胳膊,也不晓得被踩了多少下脚,脚尖被踩也就罢了,脚跟也被踩,她实在是不知道为何逆着人群走还能被踩着脚跟,挤在人堆里费劲地扭头看回去,黄脸在她身后跟着,踩着慌乱的步子。
黄脸之后是黑脸。
她觉得假如自己是个男儿身,他们应当会吓得拽着她的袖口往前走。
头上一疼,觉得有人扯到了自个儿的头,子瑜于是费劲巴拉地又把脸转回去,一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被自家娘亲抱在怀里,手上抓着她的发簪和她脑壳上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汇入了人群,几个辗转不见踪影。
子瑜一面往前走,一面伸手摸一摸头,往那火辣辣疼着的地方摸索过去,摸见小指甲盖大的一块光滑的头皮。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晓得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小孩眼光还蛮毒,她脑壳上最贵的就是他顺走的那一根玉发簪。
许久不回盟津,在王都呆得时间长了再看这里,觉得很多人脸上都有痞气,也难怪当初她觉得痦子是个老实的好人。
越往城门走人越少,嘶吼喊叫也越刺耳,连天的火光,她站在城门里头,抬眼几乎不能看见月亮。
守城的将军这会儿在城楼上,从看不见的那头射过来漫天的箭,数不清,乌泱泱一大片,和火光一样连了天。
子瑜开始往城楼上爬去,热浪滚滚扑面过来,她停在最后的台阶上,看见将军捂住了腹部。
他的面前是一个年轻清俊的孩子,看上去还未及弱冠,现在那孩子弓着身,手上持着剑,剑的末端隐没在将军腹中。
白衣老兄的刀没有迟疑地划过那孩子的脖颈,将军咬牙把剑拔出来。
子瑜就瞅着那一张清俊的脸上忽地一片空白,继而他往后落下去,唇边淌下一线血。
白衣老兄去扶了一扶将军,将军看上去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挺直了脊背,领着将士把从云梯上爬过来的敌军砍落在城门外。
子瑜瞅着云梯,它们被不断地推出去,歪歪扭扭地又搭回来,再被推出去。
有的被推出去之后连歪也没能歪一歪,只是径直往下倒,紧跟着是更刺耳的一阵叫喊。
大约云梯上的人最终还是被摔在地上,不晓得能不能留下一条命。
她从尸体的身上拾了长矛,踩着一堆的胳膊和腿弯腰向将军走过去,往他道,“将军——巷战!”
黄脸在后头喊她,“夫人!”
她回头看一眼,又转回来,更提着嗓子道,“撤人回城!巷战!”
子瑜现在晓得他的不疼其实是装的。
迎着火光就能看清他惨白的一张脸和惨白的嘴唇,惨白到能清清楚楚地映出火光的明黄和殷红。
他踉跄了几步。
这是一个不再年轻的男子,他的脸上多少有些沟壑,眼神是坚毅的,类似于临去前的老爹,临走时的老先生,这类眼神异曲同工,都叫人想到赴死的悲壮。
她看着他的眼睛,晓得这场仗在城楼上打不了多久了。
子瑜于是近乎恳求地又和他讲,“将军——巷战。”
他终于回过头,白衣老兄在旁边已经杀了不少人,漫天的箭逐渐地出现了纰漏,那一张铜铁织出来的网上大大小小地出现了破洞,这昭示着攻势在减弱。
她看着老将军,她觉得老将军的生命也在慢慢地弱下去。
白衣老兄被他拉过来,他也不多讲什么,子瑜听不太清,她久违地开始读别人的话,还是读不清,但她大约晓得这是一种托付,不过临死的人应当不大能张得开嘴,所以并不能读全。
白衣老兄点了一点头,接过他的令牌,高高扬起,一片混乱中带着大批的将士从城楼往下去。
子瑜留在最后走——她晓得自己走在前面应该是个拖累。
在她临走的时候,老将军还站着,持剑的手仿佛笨拙许多,她心里想,假若将军这时候回去养病,是能活下去的,可他只是站在这里透支他余下来的生命。
城楼上其实留着不少人。
她晓得这些人到最后一个都活不了。
天光乍泄时候,城门被破开,漫天的箭已经没有了,火光也没有了,看久了火,再看天,一片青白色。
子瑜在一家酒楼的第二层往下望,街上空荡荡,像鬼城。
她的背后摞着箭,手上拿着弓,地上搁着长矛。
敌军大约没能想到落在城中数不尽的箭转而变成了他们的武器。
白衣老兄在旁边,黄脸和黑脸在第一层。
她瞅着他手上的令牌,敌军这会儿慢慢地惊恐地在往前行,她有意找些话来打发和他们相同的惊恐,极其低声地绷着嗓子问,“你究竟是什么身份,还有另一位,好像侯爷不在的时候,旁人总把事情托付给你们。”
白衣老兄很难得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我二人和侯爷同吃同住,一起念书长大。”
子瑜又问,“你们叫什么?”
他道,“侯爷把他替自己取的名字折了一半,叫我文远,叫他行文。”
子瑜听见这话很细微地笑起来,“娇娇那时候和我说他叫文乔,侯爷取名总不离一个文字——你晓得我从前都怎么叫你们。”
他微微摇一摇头。
子瑜道,“我那时看你们厉害,很可怕可敬的样子,又老穿白衣,就在心里头叫你们白衣老兄。”
他又笑,一张可怕可敬的脸上于是多了几分亲近,道,“担不起夫人的怕和敬。”
子瑜心里头的不安淡了一些,这时候再从窗户往外看,敌军已经慢慢地靠近他们设下埋伏的地方,她在队伍中间看见两个久违的人影——齐仲和麻子脸。
快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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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