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又一次地替她裹了伤口。
子瑜瞅着胳膊上的血口子被敷上药,被白纱包起来。
他讲,“你变了许多。”
子瑜点一点头,“谁都变了,不止是我。”
行远给她的胳膊上再裹一圈,“武庚大约不久之后就要发兵王都。”
她想起来什么,起身从妆奁里拿一封帛书来,递给他,“这是殷传来的消息,武庚已经开始整顿大军,要从九夷过来。”
行远的手顿了一顿,“从九夷来。”
子瑜应道,“对,大概是打定了主意要联合九夷的部落——当初先王不该留他,就像当初我不该留痦子和芙蓉。”
他抬眼看过来,“你果真是变了。”
子瑜笑一笑,“我总不能还和几年前一样,傻愣愣就能给人拐去卖了,灌一肚子药,睡得昏天黑地的。”
行远不接她的话茬,转而道,“不止有管叔,还有蔡叔霍叔,当年的三监大概都要反,算一算也就这二年的功夫。”
他已经不再管鲜侯爷叫三哥了。
行远把白纱布打个漂亮的结,轻轻在上头拍一拍,抚平褶皱。
她又想起包裹的褶皱来。
行远坐到旁边,接着讲,“雅苑的水牢里被救走小半的暗卫,当年密道里五只尾羽的玄鸟已被杀尽,管叔救走的全是四只尾羽,至今不知下落,上一次夜袭的那人袖口玄鸟也是四只尾羽。”
子瑜转脸看他,“那人如何了。”
“至死都没吐出只言片语,眼错不见撞了墙,最终没能捱过去。”
她又问,“芙蓉可怎么办呢。”
行远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又开,“我命人给她送了一杯毒酒。”
子瑜叹一口气,“我和他们本来不用变成这样。”顿一顿,道,“我那日在人群里看见了成王。”
他不讲话,只有扇子开开合合。
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松散得不行,没有什么目的,似乎只是她为了避开那一句你果真是变了,而闲扯出的无数分支,她其实没有话里表现得那样洒脱。
行远慢慢叹了一口气,子瑜看着他一对眼睛有些灰败下去,但仍旧很有分寸地不表露出来,只是垂眸道,“我明日再往宫里去一趟,请旨东征。”
她点了一点头,心里有些愧疚。
痦子和芙蓉是她从盟津带过来的,本来他们三个不属于王都,假若没有她与行远第一次的见面,成王也就不会看见那一幕。
她第二日没有出门,很平静地在屋里等着,锦文照旧领着那两个丫头去糖水铺,回来的时候面上有些惊慌神色,推开门和她讲,“不得了了。”
子瑜看过去,锦文一张小脸通红,薄汗把胭脂水粉浮起来,像戴了一张面具。
她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一拍,“慢慢讲,怎么了?”
锦文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意,她连喘了几口气,吞了一吞唾沫,道,“外头都在吵着要管叔清君侧,铺子里头来了几波客人,都这样说,我去街上拉着人问了,晚晚姑娘那一件事儿惹了不少人,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见不着就是侯府仗着权势欺人太甚。”
子瑜安抚的手停下来。
锦文还在不断地和她说外面的人如何如何讲,她已经不大能听进去了。
清君侧这个词用得太恶毒。
行远回来得很早,正午没过去多久,他已经回到府上,进到屋里,身上也带着外边的冷意,一对眼睛愈发灰败下去。
子瑜接过他的袍子,替他倒一盏茶,小心翼翼地问,“宫里怎么说?”
行远摇了一摇头,“我那侄儿成王,也和管叔一道了,他是个孩子,哪里分得清对错,不过那日被吓得狠了,我和他讲要东征讨伐九夷武庚,他就问我,叔要去杀人么。”
子瑜心里一疼,想起成王干净的眼睛。
她再问,“那侯爷怎么回的他……”
他背对着子瑜道,“我只能摇头,他就又和我讲,你在骗人。”
行远的声音清清淡淡,子瑜忽然忍受不了他的背影,急急绕到他面前,看着那一对垂了眼帘的温和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管叔教会了他何为杀人,又告诉他我是个骗子。”
子瑜想起来鲜侯爷在人群里眼睛弯弯地指着芙蓉。
原来那时候他是在教他,就像从前爹指着糖罐子和她讲,这里头装的东西叫饴糖。
鲜侯爷是怎么讲的,他或许指着芙蓉,又拿指头划在他的胳膊和脖颈上,和他讲,你看,叔叔在杀人。
子瑜看着他,不晓得怎么出口安慰。
倒是他自己笑了笑,“不过东征还是要去的,我这一辈子杀的人也不算少,他现在不懂,往后会懂,我便借着他的名号去东征,随他以后如何恨我罢。”
行远抬眸看过来,又讲,“痦子现在服侍在御前,管叔把他调回了宫里,想来是很久之前他便回到宫里去了,我那侄儿不觉得他怪异,他倒很喜欢他的疤,今日我去的时候痦子没避着我,伤疤上拿胭脂水粉画了一只玄鸟——原来算计早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
子瑜的话在嗓子里头滚了一圈,几番起落,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行远瞅着她,“夫人想说什么。”
她于是抬眼望过去,“侯爷晓得王都的百姓怎么讲么,我总觉得赐给芙蓉毒酒,大约是做错了。”
“我知道。”他讲,“没有必要再做戏了,我哪怕放了她,她也有诸多的话要传出去——今日把我的甲胄取出来罢,得备着了。”
子瑜夜里左右睡不着,翻身在一片黑暗里望着屋里摆放甲胄的方向。
大约是一片云刚刚过去,月光洒了一点进来,极通人性地恰巧落在甲胄上头。
她很长久地看着它,那上头沾过不少血,行远的剑上,扇骨上,也沾过不少血,但他自个儿仿佛很干净,谪仙一样,尤其他最近一身缟素,像广寒宫的嫦娥落到人间。
她想到这里笑了一笑,能想到嫦娥大约是因为有月光,没有月光,随便把他比作哪一位传说里头好看的神仙都很贴切。
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是朝歌的战场,蔽野的白骨,她在梦里想,好日子不多了。
玄鸟的图腾柱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丁子落下去的每一笔都精雕细琢,麻子脸来帛书催了两次,催到第三次的时候,玉石铺子里的伙计亲自带着图腾往殷地去了,在他们临走之前,行远去拜访了老先生,于是那老先生也和图腾柱一道去往殷。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她的好日子终于是结束了。
战前大概三四日的时候,麻子脸来了一封帛书,上头写着武庚发兵的日期以及详尽的地点,军士的人数,他凭借着银钱和声望,也混了个小将军当一当。
信中提及了齐仲,子瑜的生意已经超过他许多,也已经默不作声地代替了他,成了反叛军背后诸多富老爷的头头。
行远带兵往战场上去,临走之前问了她一句,这一次可要跟过来。
他还是从前那一副担忧的神色,他自个儿每每有意识地把担忧藏起来,但子瑜跟了他这么些年,略微瞥一眼,就晓得他很不想叫她跟去。
但子瑜点了一点头,挎上包裹,心尖尖上抽了一抽,疼了一疼,还是跟着去了。
她心道自己忒不识好歹,忒伤人心。
但她实在不想呆在黑夜里,这一辈子她不能见着齐仲遭报应,她就得一辈子难受。
成王据说在宫里哭了不短的时间,不晓得是哭鲜侯爷还是哭行远,天下都在讲他这两个叔叔得有一个把他顶下去,子瑜猜他应当也晓得了清君侧的意思——不仅要清君侧,还要清君位。
东征路途漫漫,但她看每一个地方都很亲切,行远照着武王伐纣的老路在走,这一日来至盟津。
盟津比从前好许多,只是他们住的那一片荒芜下来,少见人烟。
子瑜回了一趟旧宅,那里头已经没有半点生气,供着老爹牌位的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房梁上挂着大片的蛛网,糖罐子里的饴糖成了小小一块黑色也不知是深绿的小块,缩在罐子最底下。
她被绑走的时候灶上还有一点粥,如今回来看,锅里连**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
行远和她一道带着纸钱和火盆爬去山上,四周仍旧好山好水,但她呆愣愣地站在平台上,背对着山和水,不作声。
平台上头没有坟。
子瑜有些无措地看着行远,“侯爷……”
行远也很是怔了一怔。
子瑜眼里铺开一片眼泪,又汇到眼底,最终她没叫那眼泪落下来,只咬牙道,“又是齐仲……”
行远道,“齐仲不敢。”
她转过头看着他,瞧见他眼尾烧起来,“这是管叔。”
子瑜想起来鲜侯爷当年来到灵堂的时候,错开行远的身子冲她打量,她当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人有些可怖。
行远的手握了拳,又松开,他把火盆搁在地上,再把纸钱烧起来,直起身子,嗤笑道,“原来这么多年了,他还在与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