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守在了宫殿里,行远自从一头栽到地上后,就被手忙脚乱地搬进了皇城的某处寝宫。
他正躺在榻上,额头已经烫了有一夜,好在这会儿温度终于散下去些。
他脸颊泛着红,连带着嘴唇也殷红,像墙上挂的薄施脂粉点了红唇的美人图。
子瑜把新的帕子过了凉水,拧干,换下他额上原先的帕子,行远梦里皱了眉,不晓得是不是被冰凉的帕子给激到了。
老医官一直守在旁边,还有白衣老兄,殿里叮叮当当在响,是老医官在摆弄些瓶瓶罐罐。
武王在别的殿里,好像剩下的将领们也在,应当是在谈论剿灭殷商余孽的事宜。
不久前他来看了一眼,在榻边静静坐了许久,带来了老医官。
那医官又是把脉又是施针,神神叨叨讲了许多子瑜听不懂的话,最后只说他性命无虞。
武王又静静坐了许久,末了只是往屋里几人嘱咐一句要好生照顾。
她于是在榻边守到了现在。
从昨日黄昏开始,到这会儿天边又些微露出曙光,她一步也不敢离开,实在有些头昏眼花,又腹中空空,瞧着行远那一张脸甚至瞧出了重影,手往凉水盆里一捞,拍在了脸上,总算清醒一点。
然而这清醒并没能支撑许久,子瑜还是耳旁嗡嗡地倒在榻边,眼睛一闭,就要睡得人事不省。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睡着。
老医官不晓得是不是见她睡了,所以口无遮拦和白衣老兄讲,“侯爷身旁这位我怎么从没见过。”
白衣老兄道,“在外莫要称侯爷。”
老医官哈哈一笑,“从前称公子是因为侯爷乃陛下的一步暗棋,如今帝辛已死还称公子,不是委屈了侯爷。”
这话比凉水有用多了。
子瑜僵着身子趴在榻边,登时睡意全无。
醒也不是不醒也不是,只好接着闭眼装死。
她逐渐从敏锐起来的触觉中感受到,厚重的被褥下仿佛压着什么东西。
照她不那么严谨的逻辑和推测来看,约莫是她压到了行远的胳膊。
这可是个侯爷的胳膊。
她起了半身鸡皮疙瘩,又恍惚想起,那小白脸鲜侯爷是武王的三弟。
那行远又是武王的哪一个弟弟。
侯爷的胳膊好像动了动。
可是子瑜并不敢动。
侯爷的胳膊好像是要抬起来。
子瑜心一横,用尽了毕生的演技,慢慢直起身子,慢慢打了个欠伸,慢慢揉了揉眼睛,有些心虚地往行远看过去。
他半捂着额头,挪开了帕子,眼里仿佛荡漾着涟漪,眼眶红了一圈儿,看起来不大好受。
子瑜看得呆了呆。
他仿佛是要起身,一只胳膊撑着床榻,扶着枕头要坐起来,紧锁了眉头。
她急忙上前去扶,难免靠得近了些,难免要听见他一两声压抑的喘息,难免地,又一眼撞见他半乱不乱,半敞不敞的衣襟。
要命。
行远斜靠在被褥上,额上出了层薄汗。
子瑜这会儿已经不大敢望向他,尽量正人君子地把视线避开他的脸,刚准备回身,却被他扯住了手腕。
她心里一惊,觉着自个儿已经成了个熟透的龙虾,从头喜庆地红到了尾,尤其脸上烫得要烧起来,周身简直暑气蒸腾。
他松开她的腕子,指向了遥远的某处。
子瑜顺着回头看过去,看见了床榻边的茶杯,还有旁边抱臂看戏的白衣老兄。
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取了茶杯来,颤巍巍倒了半杯水,又颤巍巍递过去,头也不敢抬。
行远轻笑了一声。
她想找个缝钻进去。
好在他总算开口往旁边问了一句,“先生,我这伤过多久能好。”
老医官道,“不久,再过十天半月能结痂,不过近日要好生歇息,照我看这病全是累出来了,倒与伤口没什么关系。”
他又道,“既如此,你便退下罢,军中重伤之人还有许多,先生不该在我这里耗时间。”
那医官应一声,道,“外敷的药我放在桌上了。”
说罢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子,像是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走。
子瑜余光瞥见那医官的脚步逐渐靠近了门口,又听见行远道一句,“你也先出去。”
她如释重负地刚准备起身,却见白衣老兄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和医官一道出了门。
屋里安静得有些吓人,她有些坐不住。
行远笑道,“姑娘今日又是怎么了,我病了,难不成你也病了,这样没精神。”
他的语调从来都这样,永远带着小勾子,猫爪一样在她心里头轻轻挠来挠去。
她觉得自个儿的嗓子被掐住了,出不了声。
被褥窸窸窣窣响了一响,子瑜下意识抬头,瞧见他已经凑过来,一对眼睛看住了她,“姑娘大仇已报,往后怎么打算。”
子瑜怔怔看着他,忽觉周身的暑热褪下去,猛然想起医官称他为侯爷。
往后他们便是陌路人了,不论行远是公子还是侯爷,这是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事。
她觉着身子有千斤重,即将说出口的话也千斤重,张了张嘴,道,“我大约是要回盟津的。”
行远点头,“是要回去再见一见叔。”
她道,“不止是去祭拜爹,我是要回盟津生活的,毕竟我只会做糖粥熬糖水,至少在盟津还有个铺子,出了盟津,天大地大的,没个容身地。”
行远不讲话了。
他这时候还有些病着,两颊也仍旧微微红着,子瑜话一出口,他皱了眉往后靠过去,又倚在被褥上。
“你想好了么。”他的话听起来很平静。
子瑜心道,这便是告别了。
那一句“想好了”刚准备说出口,有人在外头叩了两下门。
行远道一句请进,进来的却是侯爷和娇娇。
娇娇已经换上了一贯浅青的衣裳,抹了淡妆,妖妖娆娆地跟在鲜侯爷身后。
鲜侯爷进门就和子瑜打了个照面,又看一看床上的行远,一脸戏谑的神色。
子瑜见他这贼兮兮的一张脸,嘴角抽了抽。
行远把茶杯搁在床头,看着他,“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毫不见外地搬了个小椅子坐在屋里,道,“王兄听闻你醒了,托我过来和你讲几句话。”
又往娇娇看一眼,“你带着瑜出去转转,或者也能去鹿台看两眼,别叫他成日里跟在行远旁边,小心过了病气。”
娇娇于是拽了拽子瑜,带着她往外头走,一边走着又讲道,“这里有侯爷陪,莫要担心。”
出了门,果真就往鹿台去。
子瑜看着鹿台的方向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鹿台旁边围了不少人,她看见有些怀里装得鼓鼓的从鹿台上走下来。
娇娇往上面指,“帝辛**而死的时候在身旁围了不少宝贝,他自个儿化了灰,可宝贝还好好地留在鹿台上,堆得小山一样高,也不晓得从哪里搜刮来这么多藏在鹿台。”
旁边走过一人,子瑜偏头看一看,瞧见他怀里露出来半条描金的长链,吊在外面一路晃荡着随人远去了。
娇娇叹一口气,“帝辛一生收藏了这么多宝贝,估计没料到最后全送给了旁人,这下倒好,一件宝贝没带走,反倒在史官笔下留了个千古的恶名,九泉之下也不晓得能不能安心。”
他回头看过来,“你想不想上去看一眼。”
子瑜点了点头,慢慢沿着石阶往上爬。
想来帝辛死前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千秋祖业葬送在自己手里,不知道他临去的时候心中是否有愧疚。
娇娇从地上拾起个戒指,笑道,“这个好看,要不是在这里碰见它,我便带回去给侯爷了。”
子瑜往戒指瞅一眼,也笑道,“娇娇和侯爷的感情真好。”
他面上一时变幻莫测,“我名叫文乔,娇娇是侯爷替我取的小名儿,看样子往后我得和他讲一声,不然都拿我的小名儿做大名了。”
嘴里是这样讲,但也不见气恼,看样子是和侯爷一样好脾气的人。
他把戒指还扔回地上去,答她前面一句道,“侯爷哪里是与我感情好,他不过是寻常姑娘见得多了,寻刺激,恰巧寻到我身上来了,我也承蒙恩情,只当他是真心罢了,等回去王都,花花世界迷人眼的,估计侯爷又得去寻别的刺激了。”
子瑜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两句,她一向在安慰人这一方面嘴笨得很。
娇娇仿佛没想从她这里取得安慰,只兀自道,“先别提我了,你家在何处,可要解甲回家去么,我看他对你颇为照顾,可想过一道回王都?”
他,自然指的是行远。
子瑜想过,但她发现她根本想象不了。
爹已经不在了,她身后也什么人都没了,王都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她没有这个勇气背井离乡。
她和行远讲的是真心话,出了盟津,天大地大的,没处安身地,老爹和她一起花了十几年功夫才完全弃绝了朝歌的宅院府邸,在盟津扎稳脚跟,她如果一个人去往他乡,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混口饭吃。
她于是道,“我果真还是回家更好些,殷商已经亡国了,我剩下来的愿望就是把爹留给我的糖水铺子继承下来,做得更好。”
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没出息地只有这么一点心愿。